纯属意外

作者:水中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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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特别篇:锄妖记(27)


      27.一场游戏一场梦
      袁微的二妈,生在西南,长在江苏,嫁到浙江,被几十年的跨地生活滋长了很大一篓子小见识,看人眼光也教以往岁月磨砺出几分犀利的剔透。老家几位十分年长的女人跟袁微说,小姑娘家不能穿的太单薄,年轻不上心到老落病根。二妈望着袁微一身的长袖长裤,说没关系,立秋过后还有十五天地火,热伤风反而不好了。年长女人们便转移了注意力到别处,问袁微哪年入学哪年毕业,学的什么现在做什么事情,一听含糊是个要四处跑的差事,连连摇头:“不成货,不成货!换得换得。”二妈笑说现在不同了,外面作兴女孩子家多出去见见世面,将来才好有个眼界高低。说到眼界问题,年长女人们的兴趣便格外盎然,纷纷的忙问起袁微的生辰,依着旧历推算韶年几何,两顾一下,笑眯眯又要问别的,二妈瞥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不要问啦,再问囡囡要不高兴的。”
      袁微后来回忆:奶奶辈那些问题不过问得她头皮发麻;二妈这一笑直笑得她脊骨发怵。自然,那会儿她还没想到不久之后,等着她的居然就是一桌子鸿门宴。那是她背相机去了西湖的第二天,之后很久很久她仍能清楚记得手机铃响时,相机镜头对准的画面是白堤上一辆飞速驶过的双人脚踏车。那一天,还是二妈来的电话:“囡囡回来,有人从北方来找你。”——电话的好处是你尽可以含糊其辞,尤其当你通话的对象会疼惜自己的电话费或者替你心疼你的电话费。事后袁小妖几度回顾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费尽心思琢磨二妈这盘棋仍不得不投子认输:二妈的计划无懈可击。相处日子短,不妨碍她看透一个二十三岁女孩儿的性情,接着恰当地利用这一点达成目的。袁微一进门就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被设计了:时间地点环境人物,万事俱备,只欠请君入瓮。
      对方是个清瘦秀气的大男孩,一副眼镜略略遮挡了瞳人底部那玩世不恭的年轻和锐气,给袁微的第一感觉是:怎么那么像一个人。这一迟疑,二妈和所有的人都已看见了她,她的教养已经不允许她这时候公然逃之夭夭。
      她就这样在浙江又滞留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茶馆、咖啡厅、影院、公园、冷饮店、商场和大型超市,寻常女孩到了某个时刻会经常出入的场所她都去了,回头给柳苏苏的短信总是一句“来去平安”——骨子里不乖的人并不是不懂得如何乖觉。袁微自我感慨这段日子过得比之前任何一种上班生活都要一板一眼,简直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但也不全无愉快。
      眼镜男孩性格活跃,不失稳重,正在某重点高校读研,不久前拿到了USA交换生的资格。袁微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无论你同他谈论起文艺、哲学、时事、音律、器乐或计算机,他的眼睛都会亮,是那种簇新手丅枪外壳一样的锃亮;鼻翼边的笑纹则如浅浅一笔水丹青,不动生色地在平滑的两颊漾开。每每这时候袁微能看到他的牙齿:品丅色的。——是的,那么像一个人。多少次眼镜男孩拿手晃她的眼睛问你在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她就窘得笑着吐一下舌头。她并没有出神,她是走神了。
      这“走神”的滋味儿让她后怕。
      袁微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打心眼儿里恐惧心底涌起的那么一涟涟异样,像是品尝刺激过后的酥麻与悸动。那是什么呢?答案就像每个清早穿过老屋花格窗洒在她发际的第一绺晨晖,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却不忍睁开眼睛去看它的面目。在她看来,自己是不合格的,完全不合格。一如眼镜男孩试图以各种形式触碰她时,每一次她都能娴熟而又狼狈地闪躲开他伸来的手,他肢体挨近的任何部位,甚至他做研究般的专注目光。她躲开他,同时,尽可能地对他微笑,说不上来是出于礼貌还是抱歉。
      袁微由始至终没来得及搞明白那个眼镜男孩对自己持何种观点,直到这场沉默中进行的荒诞剧无疾而终时,仍然没有。
      最后一次见眼镜男孩那天的早上,她那位二十八岁高龄大侄子家的小祖宗突然闹着要吃冰淇淋,让他妈当众搁屁股上狠狠盖了几手板,跟着就一个人站天井里哭,任谁哄都不成。后来袁微出门时打那儿经过,也叫邪门儿了,还一不小心让抱住了腿,一低头,小家伙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你,眼泪一汪一汪的在眶里转悠。袁微想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有多少人爱它,又有多少人愤然颓然的时候想起它?她一时顽皮,把这疑问丢给了眼镜男孩。他略一思索,然后颇认真地组织着语言,说冰淇淋应该是……乏味生活中一点可怜兮兮的甜头。
      眼镜男孩给出这样的回答大出她的意料。袁微怔忡着说,所以那种鲜艳、冰凉和甜滑对小孩子更该是极大的诱惑吧?说完,心里酸酸涩涩,眼前仿佛就蹲着一个小孩,虔诚地仰着头,用那种黑水银一样的汪汪眼倒映出她的脸。这时她突然嫌恶起自己来,心说袁小妖你也够弱智,这都奔三大军一分子了,身上那点孩儿气还没褪干净呢?而对面,眼镜男孩很温和地对她一笑:“袁微,我给你去买冰淇淋?”
      他执意拉她去了大型超市,他们在冷柜附近徘徊了很久,面对架上包装鲜艳的奶制品和果蔬汁,感受着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凉气。好一阵儿过去了,眼镜男孩推了推他的眼镜说:“小孩子挑选零食的时候,跟成人所站的角度截然不一样。从刚才你就一直看着这杯老牌子的酸奶,因为它很容易让你想起你的童年,回忆让你信赖它的味道。袁微你是个怀旧的人,我没说错吧?但是你看看附近这些小孩,他们挑的只是能够吸引他们的外包装,见异思迁才是他们的专利。”
      袁微听得心惊,神情倒镇定得漠然。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他一直拉着她的胳膊,那种陌生的握力隔了层袖子仍让她芒刺在背那么不舒服。她缓缓而不动生色地抽回手:“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袁微你不是救世主!你因为很多人感到不安焦虑,可你甚至连他们到底喜欢什么也没真正明确下来。不觉得这样的活法庸人自扰么?”
      袁微本能想反驳点什么,却默默地睁大了眼睛。“可能吧……可能你是对的。”她终是没回击一句话。她连狡辩的欲望都没有。
      眼镜男孩满意地笑了。他笑的样子始终很好看,好看得像一个人。袁微撇开脸,从身边冰柜随手拿起一桶香草味的八喜冰淇淋。那时她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曾几何时,吃完一桶香草冰淇淋,然后她就可以回家了。
      那时候,回家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现在……难道不是更简单?袁微不禁扯起嘴角,现在,她长大了呀。

      吴哲再次见到袁微的时候,正午艳阳刚刚升到头顶,远距离还是能看到她额角和颈边亮晶晶的汗滴。她略侧过身好挤下车去,这一来脸反倒正对了他。吴哲觉得她好像晒黑了一点儿,而且瘦了,在一堆鼓鼓囊囊的巨大辎重衬托之下显得身影格外小,这“小”弄得他很茫然,思维几乎停顿了一下。出门带这么多行李不像她袁小妖的作风。
      这时他听到成才在那头吭了一声:“各小组注意,目标已经出现。□□请回话。完毕。”
      吴哲清清嗓子:“□□发现目标,小不点准备接洽。完毕。”
      “我要求换代号!任务完成以后!立刻!完毕。”陈寒说完就把通讯器(俗名手机的那玩意)关了。
      然后他准时出现在监控画面上(即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陈寒身高一米八有余,体型黑壮面容端正,跟“小不点”这三个字确实不怎么沾边。
      “目标开始转移。□□E点跟进。其他小组注意警戒。完毕。”命令是准确的,成才的声音听着有些干涩。
      陈寒开始对对面那女孩儿挥动胳膊。
      瞬间,那对乌溜溜的眸子好像似乎可以算是给了一个微笑。
      他们看起来像极了一对久别相逢的老熟人……或者别的什么。她的双手都被一只大旅行包占着,陈寒自然而然去帮忙接住俩蛇皮袋。
      吴哲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斑点和雾气。
      “不用了我自己来。”
      袁微说话的声音很小,伸出的手却是坚定不移,白净修长的掌心有条明显的红印子,是长时间拎起重物的勒痕。陈寒就说你行了吧,小手给捋坏了有人要心疼,估摸着回头我还得挨Cei。袁微脸色沉了一下,有些红白不定:“陈寒!我说过了,我自己来。”这次的声音很有当初面对歹徒的那股子狠劲儿,又清又响。
      陈寒打小注意力都在个人伟大的奋斗目标上,哪里见过这世面,当场就傻了。还在车里的两位相顾一笑:本性难移啊!
      他们看着在监控画面上逐渐放大的两人的身影。拿包的和拎蛇皮袋的看起来情绪都紧绷绷,堪比成才多年以前在红三连五班驻地听过的那种形容:好像两根发条。
      黑洞洞的枪口,黑洞洞的瞄准镜,女孩儿黑黑的头发和眼睛。
      陈寒成功完成了交接,回头朝这边走来,用手势打着暗语。她则提着她的大行李们反方向走入人群,然后,被人群掩没。
      “……□□,收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完毕。”通讯器在提醒吴哲,他沉默的时间过长了。
      “□□明白。目标已经锁定。完毕。”
      在这样的环境下执行任务绝不会有枪声,确认目标击毙靠的似乎是直觉,那来自狙击手的手指与枪丅械多少年来的一种摩挲亲密。于是人群在突兀的几秒钟镇静之后奔流四散,花瓣似的剥开一层又一层,一层下面却还是另一层,你甚至会奇怪,如此有限的一块地盘儿,之前是怎么聚集了这么多的人。
      吴哲突然想起,他种在基地的花都开了。
      一重重,一瓣瓣,抽丝剥茧一样地打开,从最里面飘散出那种微微刺鼻却又充满生命力的芳香;在蕊的根部,会迅速爬上来还不到芝麻大的小虫子。
      同志们!妻妾成群啦……
      成群的人散开,“目标”在地上匍匐着的位置非常准确,连姿势和血迹都和计划中的一样。
      Yes!吴哲心里喝彩了声,任务和生命,这是个圆满的结局。
      跟着他发现袁微的身影竟然还戳在那里,恬静如一只白鹭。
      身边有人拍他肩膀:锄头,任务结束了。——潜台词是,想去哪儿就去吧。
      吴哲笑笑,给了那哥们一拳。
      起风了,对面那女孩儿的头发被撩起来。
      吴哲几乎错觉似的看到她白T恤的前襟迅速晃过一个熟悉的红色光点。
      来不及确认了,他已经听到那啵地一声,仿佛就响在头顶。
      瞬间耳腔内轰轰乱鸣。四周所有通讯器都响了起来,呼叫又惊又怒已经辨不出谁的声音:“是谁!谁开的枪?……”
      ……谁开的枪?
      吴哲蓦地坐了起来,眼前地面上是不慎掉下去的无线通讯器。他醒了。跟着有人捅他的肋下:“咱能别大半夜的吓唬人么?完毕。”
      只有三中队的王八蛋才会用这么大力。吴哲松了口气,刚才那个既狗血又荒诞,且严重违背艺术逻辑和生活常识的桥段儿只是一个很不靠谱的……连正经的梦也算不上。他还是在他应该的位置,他跟他亲爱的王八蛋兄弟们跟这儿已经蹲了四十八小时以上(那个勉强能称梦的东西让他无从判断时间的上限)。此地荒野僻静,四下无人,被某烂人和某屠夫封为某锄头终老之地的上选。并且——没有人死去。
      没有灯光,星月朗照也并不很亮,地面上模模糊糊的树影轮廓好像自己北京的家,吴哲深呼吸一下:“我睡着了……请求处分,无论我的任何行为是否对本次演习造成影响。完毕。”
      通讯器响起指挥官要死不死的声音:“吴哲,猜猜看,现在对面的红军睡着了没有?完毕。”
      “不知道。”吴哲觉得在荒郊野地听到袁朗的声音效果约等于兴奋注射,它倍儿长精神,“……不如这样吧,队长,等演习结束我帮您去问问红军兄弟。完毕。”
      “那就撑到演习结束。”袁朗的语气很容易让人想到他常叼在嘴边的那种笑。
      演习结束在十八小时后,官方数据出来得挺快,红蓝双方战损比11:2。
      收队时,吴哲终于再度看到了队长那副笑脸,和长期以来记忆中的歪嘴斜眼绝无二致。
      “演习之前齐桓已经把上个月的训练成绩上报。(齐桓的原话如下:‘那个娘们唧唧的,最近射击和格斗两项成绩我看有点儿变态。’)你的成绩让我很意外。”袁朗言简意赅地表明来意。
      吴哲朝他的队长笑了笑,照常耸耸肩膀,目光下掠看到自己身上尚未散净的白烟。那是个标志,类似图腾,提醒他如果这是一场战争,A大队活动的雷达长腿的电脑已于此役晚节不保地“光荣”了。“您说过,我应该做战场上最后一个活的。我的价值是活下来完成任务。”吴哲说。袁朗点头:“我说过。”吴哲深吸一口气,又松快地说:“老A同乙类部队红蓝对抗,我的名字从不出现在‘阵亡’名单里。”袁朗摘了钢盔,揉揉脑门:“对,谁挂了你都死不了。”吴哲耸肩膀儿:“今天我得算破了自己的记录吧?”袁朗眼一眯:“不光一条,同时还有你持枪和徒手毙敌的记录。十三个。”
      “意外么?”吴哲看看他问。
      “还行。”袁朗终于不再叼着他的笑而叼上了一支烟,“还行的意思就是——有点儿意外,但不失望。”
      吴哲没有说话。他挤出一个袁朗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袁朗静静地看着他:“吴哲,还记得你那一步之遥么?”
      “嗯哼。”
      “现在可以回头了,看看身后。”
      吴哲仰面,是个好天气,抬头往西堆满了一川火辣辣的晚霞。
      “我想应该很远吧,”大硕士若有所思地笑着说,“不过那一步之遥……我在走,您也没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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