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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南海残隅收拾尽厓山一战存亡决
宝藏如山席六宗,楼船千叠水晶宫。吴儿进退寻常事,汉氏存亡顷刻中。
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泪洒南风。早来朝市今何处,如悟人间万法空。
文天祥《哭厓山》
文山见如此,道:“也罢!我就写与李帅看。”李恒欢喜不禁,笑道:“却不好也!只消丞相片语,大事定矣。”当下文山一挥而就,递与李恒。李恒急看时,却是一首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恒读毕,则声不得。文山从容道:“此诗是几日前船过零丁洋所作。二帅欲得天祥言语,便只如此。”
李恒看他绝句已出,自己却待如何为言来?一时气势短了。他本是西夏拓跋氏后裔,虽霸,却是坦荡的人。既见不能相强,起身连连道:“丞相既有言语,吾待回报张帅也。”急急挟纸而去了。文山自读书去了。
李恒出的舟来,一头是汗,忙来见张弘范,将诗与弘范看。张弘范捧着片纸,一行惊,一行叹,赞不绝口,连连笑道:“好人好诗,好人好诗!”因笑问李恒:“如何?”李恒连连拭汗,满口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碰这状元!大帅不必说,我以后也知敬文惮才了。真正羞的我说不得!”又笑道:“此番是我强逼彼作书,故受此侮。大帅也善诗,何不作诗回之?”张弘范摇头道:“此是绝唱。绝唱不应和也。”
二人因见招降世杰不成,重议对策。弘范命军士往去传语海上军民:“汝陈丞相已逃去,文丞相已被执,汝尚何为者?”传语三日,并不见一名军民来投拜。张弘范也便死心。遂命探明宋军粮草、饮水何自。一时探马回报:“彼自携干粮足支数月。饮水俱由一军汲自厓山西面山泉。”
张弘范立命李恒即刻绕回西边,以战船运骑兵登山,断其水源。李恒领命而去,当日便占尽西面诸山樵汲之路。飞琼遥知其意,不由暗骂张九心硬,无可如何。
且说张世杰闻讯大惊,连日派兵夺山路,都被李恒精骑挡了回去。宋军当日便断了水。众军士无山泉可饮,渴了一日,只得权饮海水解渴,乍饮即呕逆不堪。张世杰急令游船四击张弘范,张弘范只坚守不动。世杰心慌,又命都统张达等夜袭元军,白日列六方军,日日出兵而战,张弘范俱有防备,都不胜而还。曾渊子知医书,命打捞海草、捕食水母权为解渴。不过十数日间,宋军大丧气力,多有脱水死者。
当下弘范只是坚守,坐待合兵期至。海南节候特早,两山上红梅早已谢尽,至二月中,桃花都已开过了。阿里海牙、索多、塔出、忙古歹、帖木儿不花俱至厓山来会。是日碧海扬波,晴空万丈。张弘范升中军帐,集诸将帅僚佐,议决战事宜,令众将献策。
平沙公主先道:“日日相持,不利于我。当在汤瓶山、厓山两山高处架炮,击其大舰,胜之在反掌间耳。”阿里海牙先拍掌叫:“上计也!”帐下国人将领皆对圣女言语极信服,且知圣女智谋超拔,谁不随声应和。
张弘范深看了飞琼一眼,道:“公主所言虽是,然倘以炮火攻,敌必浮海散去。我兵力不及彼,若分兵追之,难以尽灭。不如以计聚留之与一战。”李恒即道:“大帅言语正是。我军据岸为静,彼临港为动。今宋军薪水断绝,自知力屈,恐已作逃计。彼本日逐潮水上下,若承风潮之势离港而去,则我徒费军力,不能剿灭耳。我宜正面近攻,出步兵之长以剿之。”
飞琼不复为言,目视诸将。忙古歹会意,先道:“敌众我寡,若直对攻,有什么胜算!”帐下蒙古大将,本不心服这两个汉儿主帅,今见他每连圣女不在眼里,早已急了。七嘴八舌,都说起来。蒙古人不重名爵,虽高官多直呼名姓,何况是汉儿。此时都叫:“张弘范,你好自专!”索多说:“圣女之言甚是,架火炮攻之,一劳永逸。你是汉儿,不知兵法。” 帖木儿不花道:“张弘范,你前日小舟袭寨业已失利。如今长生天教着恁的,你还不肯听。今番还要硬攻,直是不把我每放在眼里!”张弘范闻言大怒,叫声:“上方剑来!”早有亲卫捧将剑出。
张弘范虎目嗔张,按剑环顾,喝道:“临行前,陛下再三戒嘱吾,必翦灭宋军,永绝此患。今汝等强以炮攻之说,若张世杰南逃占城、交趾,后患无穷,谁任其责?陛下赐我此剑,不用命者斩。汝等虽是国人,安敢藐吾军法!今日不从军令者,请试此锋!”
诸将都被尚方剑逼住,面面厮觑,惶惧不言。唯阿里海牙功高过人,踧踖间就要发作,飞琼先起身道:“大帅暂息雷霆。是萨仁图雅见事不明,失言在先,情愿领罪。陛下既将平宋之业专委大帅,我等敢在下风,唯大帅之命是遵。”众人见公主先服了低,纵有怨语,也不敢轻出。忽报:有张世杰处部将陈宝率百人驾轻舟来降。
张弘范即传进,陈宝跪地道:“某部下军士十日不得水饮,人人不堪命。某实不忍见众军无辜死,故率部望投大帅;乞大帅毋疑!”张弘范道:“将军是识时务者,本帅其何必疑?”令陈宝详说张世杰军防:“张世杰东附厓山,三面皆是上将把守。世杰自率淮兵居北,西北是苏殿帅军;西面是江钲、翟国秀、凌震等兵;西南是左大守舰——此人虽不称名,骁勇素著。少主与陆相公、诸大臣居于正中大舰。”分说备细。
张弘范嘉之,命带陈宝下去,遣医医其军士,分赐清水。陈宝退下了。弘范即命:明日清晨五面出击,李恒攻西北角楼;阿里海牙攻西面;索多攻其北面;塔出南面;自将主军攻西南左大军。各个击破,约午间潮涨时分合围。分派已定,令今夜将诸战舰开赴舟城对面列阵。当下散帐,诸将帅各归营寨。
飞琼出帐自要回小舟去,却听后面叫声:“公主留步!”却是张弘范亲追出来,再三请自己回帐议事。飞琼只得随来。二人重回帐坐定,张弘范先道:“方才张九不得已,冒渎威严,望乞恕罪。”飞琼喉间发涩,半晌,叹说:“我不是有意要与九拔都作对。”张弘范微微笑道:“公主是不忍之意。张九岂有不知?”
飞琼吐出一口气来,笑了一声说:“屠城例是自我开的。不然,索多不敢屠马发军;阿里海牙也不敢屠静江府。我妆甚么好人来!但彼亡在目前,我不愿多造杀孽。可知慈不掌兵。我动了妇人之仁,不足与谋。九拔都杀伐决断,萨仁图雅不及也。”
张弘范道:“公主说那般话来!一般为国家出力,弘范今日也不过顺势而行。然而弘范业已尽人事;明日成败,还要仗公主施天威灵,故此特来求公主成全。” 向飞琼附耳说了几句,复道:“弘范计之要,全在公主。万乞公主襄助!”飞琼应可。张弘范大喜道:“得公主之力,灭宋必矣!”
次日乌云蔽天,北风怒号。四更时分,天色尚昏暝,准应早潮渐退。李恒帅本部趁潮势自北下南,顺流来攻宋军。张世杰见元兵来攻,先率淮军出战,乱箭齐发,霎时飞矢如蝗。李恒指挥部下皆纵上宋船,短兵交战。宋军战船皆以大绳相连,颇受钳制,虽是淮军最精锐者,一时不占上风。阿里海牙、索多、塔出等各面俱出舰,苏刘义等各率部接战。
一时四方混战,炮火乱作,海面上箭飞如雨。此间淮军久存其锐,正待此一搏;元军愈集,淮军反越战越勇,李恒渐渐支持不住。潮势渐长,南面索多乘流攻来,淮军腹背受敌,拼死力战。李恒、索多两下里合攻,不占半分便宜。看看一二时辰,杀伤俱重,不分胜负。
时近正午,元军西南处方鸣角集众。十余大舰,皆是一般锦步障四围,看不见内中景象。飞琼独在一大舰上,闻鸣角声,方教集各舰掌船诸舵手号令:“尔等进止听我乐声。旋宫第一回,船进十里;旋宫二度,到左大船栅;旋宫三度,撤去帷幔。擅动冒进者斩。故延迟进者斩。高声言笑者斩!”翻身入帷幔。大舰当先,缓缓而前,往宋军栅驶来。
倏然海上传来琵琶独拨之声,悠悠然挑出,若流水微澜;须臾,鼓铙齐发,诸乐大噪,曲度雍容,歌响盛大:正是《阿剌来》一曲。西南面近前的宋军听见,只道北军正午宴奏乐,都暗思:此番须不是决战,不过遭遇相打。由是精力少懈。那舰渐渐横入世杰、左大城楼缺口之间,乐声转入羽调,陡生高亢。
左大在楼上瞭望淮军,正自心焦,闻乐声甚近,问是何故。士卒告说:“是元军锦步障船,午间行到此,正宴饮奏乐。”左大喝道:“此诈也!何不速射之?”众军如梦方醒,箭如雨发,尽被船上步障挡下。元船且愈近。半个时辰间,左大军矢尽,箭声渐小。听那歌乐忽落,鸣金声急起。刹那之间,帷幔尽已撤去,竟现出战舰,是张弘范在中指挥。舰上伏盾黑甲士尽跳起,跃上宋军船。左大阵脚全乱,被元军尽夺去战船,西南角破。弘范接住忙古歹军,将外围宋军尽逼入内。
却说飞琼亲抱琵琶,坐帷帐中指挥奏《阿剌来》。闻四方杀声大起,放了琴,出来会同弘范。看海面上火光一片,呼声震天。远处千百战船绞杀做一处。宋内军船连环不动,包围之势已成,还未大乱:好一场苦战。飞琼望见淮军骁勇,竭死撑持,谓弘范云:“彼心未散,尚不惧我。九拔都宜射马擒王。”
张弘范悟过来,急命:“取本帅神臂弓、铁弩来!”这神臂弓乃北金遗制,乃偏架弩,似弓而施以榦镫,以镫距地而张之,力开一百五十斤,射三百步外。弘范架弓搭箭,向宋中军大舰射去,正断其桅索;又一箭断其杆,樯旗立仆。众北军纷纷鼓噪喝彩,一齐拈弓搭箭,向宋舟樯旗乱射,射倒七条船舰之旗。
宋军见船旗纷纷倒仆,大惶,只道元军已攻进中军,军心全溃,都慌忙砍断连船缆绳,四散奔逃。张世杰见此,知大势已去,急抽回精兵自入中军;翟国秀、凌震等将见此景,皆解甲而降。蒙军见张弘范用兵如神,也都衷心拜服,欢呼震天,都叫:“九拔都万岁!”
时风雨昏雾,四塞天冥,日暮阴黑,咫尺不得辨。内中军民眷属之船皆是被铁链联结,绑缚甚紧,不能移动,人莫作逃计。陆秀夫与众臣僚在中军大舰,只能坐听厮杀声愈近。忽有将官慌奔入禀告:“外面支持不住,外围诸军四散流亡;元军已进逼中军,就要举火烧船。中军大舰环结,断不能驶舰而逃;将军因命末将以小舟迎大皇,将军自在南面打出缺口,即刻奉驾往占城去。”
陆秀夫看此人是生脸孔,非素日江氏军中熟识者,问道:“汝是谁家军?”来将道:“自是张枢密亲军。”问:“江氏军呢?”答:“皆战死北岸。”陆秀夫于张氏北军,实不能放全心。又畏是元军、或已降元者诈做世杰兵来赚皇帝,恐被欺卖俘辱。千难万难,沉吟半晌,不肯答应。
外面元军已获全胜,呐喊招摇,尽来进逼中军。来将焦躁,就待越过秀夫等直闯中军船。陆秀夫喝道:“在外站着!待吾亲奉圣驾登舟。”来将只得立住等候。
陆秀夫急披了朝衣,走来先寻了自己妻子,仗剑尽逼上甲板、跳下海去;后登皇帝座船,奏宋主道:“若离此船,或为叛军欺卖,或被鞑虏所俘,皆不免受辱。国事已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将黄袍往幼帝身上一裹,便背起来,也不顾旁人,飞步跑出,纵身跳入海中。宋主时年九岁。时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也。
却说张世杰遣将在外,等了半日不见陆相公与皇帝出,不得已,率亲兵提刀越过诸臣子,奔来寻人。亲兵又不识诸船次第,只寻得杨太后,奉上小舟来复命。张世杰不得宋主、秀夫来,得杨太后到,也不管别个了,率战舰十八艘突围。苏刘义亦帅十六船夺港而去,行至中道,为部下所杀。其余八百舰俱被元军所俘,元军大获全胜。至夜,弘范收兵回水寨。各船杀牛饮酒,犒劳众军,都约定明日浮海打捞宝物。恶战一日,当夜尽皆酣眠。正是: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时是血光。
飞琼却领忙古歹部下几十游船,命泛海救人:“但看落水尚存一息者,休问南、北、军、民,救他上来。”众军且喜先得捞宝物,一面就打捞人。一时军士来告:勾起一穿红袍者,尚存一息,飞琼命送交大帅安置。
这边一面又捞。灯火下,看见波涛上漂来一尸,覆着黄色衣,是小儿形状。飞琼急命钩上来,抱取入舱细细察验,就见这小儿腰上系着数物中,有一枚大印。飞琼解之来看,触手温润,翻过来看:底下镌刻“诏书之宝”四字。飞琼知此是玉玺,默然不言。有那有眼力的,站在一旁。飞琼便递过玉玺,着他去请功。那军士落得玉玺,闷声去了。
飞琼呆了半晌,擎灯复来看那尸。见嘴角、鼻间溢出水来;飞琼大惊:摸上心口,微微地还有心跳。飞琼心不由也乱跳起来,将手横在了小儿项上,就要扣紧下去。
那小孩口角溢水越发多了;飞琼手不禁向下一拂,照他胸膛一按,着他控出水来,叹了口气。想自己平生,还不曾亲手取过人性命。虽知此人留不得,犹豫半日,实实下不去杀手。暗思:我受门中血誓所限,不可杀人;且这孩子到底是国君之尊,不合身落人手。看周围无人,因止提着那一领黄袍走出舱门,将袍重掷在海中,看那一幅锦衣披于波涛,颠簸渐远。
便有舵手来报:再不闻海面有人声。飞琼遂命收船归营,自回张弘范主寨。看此处离山门甚近,命且泊岸,自将小儿以自己一领外袍兜住,佯常上岸。将小儿放在树丛间,即便回船,归来厓山海口。
元寨各处或彻夜饮酒、喜笑喧哗,或酒酣沉睡、鼻息如雷。飞琼心里挂念文山是怎样,近了中军船,来登文山舟,望见里面一灯飘摇,依稀闻见有人吞声恸哭。飞琼不敢进去,伫外无言。忽有人道:“大帅相请公主。”
飞琼遂来见弘范。弘范正记诸将功勋、修表奏捷,见了飞琼,笑道:“方才有人献上玉玺,看来广王死矣。又听将士言,公主寻得广王尸首,未知真实。”飞琼笑道:“想是军人看错,我不曾见着。”弘范笑点头,遂以广王溺死奏。
且说文山囚在北舟中,驱在战场前,自旦至暮,眼睁睁看行朝覆亡。这一番痛苦酷罚,何以胜堪!一日间只欲蹈海速死,被看守军士严守防闲而不得。到黄昏,外面北军船渐回,满耳欢声笑语;文山独坐灯前,吞声恸哭。哭到夜半,心成麻木,泪已流干。是夜,作诗以纪曰: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只尺长安不得睹。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戈为人擒。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志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夜船船鼾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酾酒人人喜。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天明时分,绿荷进来告诉:“有位我朝官人,投海被勾起了。张帅教带来见相公,看是不是故识。”当下军士带进一人。文山一看那人,秃髻乱衫,浑身湿透了,淋淋漓漓犹滴着水:却是礼部尚书邓剡。看他弓着身子,一步一跌,被军士搀进来,憔悴如纸,恰似鬼门关前走过了一遭。文山不意再见故人,叫声“光荐”,上前扶住了。
邓剡犹在昏沉中,仰起头来,乍见文山,始而惊,继而喜,半晌,终于放声大哭。伏地便叩头道:“剡这二年,是做梦也盼丞相归来;不意竟与丞相在此相见!”文山教军士都下去,亲扶邓剡坐了,问朝士都如何。
邓剡哭告:“我等都在大舰上。张疏密突围出去了。陆相公不肯走,负官家投海;众臣子无了指挥,又无去处,乱中或投海、或被俘,不得尽知。剡蹈海自杀不成,被军士勾致。”文山闻言,眼泉本已枯了,复滚下泪来。邓剡泣不成声。二人相对痛哭一晌,又阔诉别后之事。邓剡从此与文山便作了一处。
东方已白,各寨元军复抢先浮船出海打捞宝物。海上浮尸泡涨一夜,业已尽出,约有十万之数。七天七夜,腥臭满海,瘴毒四溢于宇。
却说张世杰率淮军数百保着杨太妃快船夜奔百里至恩州,复命部将往厓山收拾残兵,又被元军撞上击败。又闻报:陆丞相负官家投海死。张世杰因奏请杨太妃,再择赵氏之后,拥立为帝。
谁知杨太妃闻赵昺已死,捶胸大哭道:“我忍死艰关至此,不过为赵家一块肉耳。今无望矣!”亦急出投海而死。世杰葬之于海滨。遂欲率部下西趋占城,重寻陈宜中计事。
淮军来广东已是勉强,那肯再远去?都道:“元帅必要离了国土去干事业,则我等都辞元帅,各人散去还乡了也。”这些都是江北土豪,靠彼集士兵、捐资财的,此时齐来逼勒世杰,定要回师广东。张世杰只得教军士都在恩州海陵港暂驻,自驶一船日夜巡于海面,招聚溃兵。
这日世杰正亲自坐船出海招兵,忽然风浪连天而涌:知有飓风卷来。随船军士急来劝世杰登岸避风,世杰摇头道:“无以为也。”军士都不理会此话,忙的都走去看转舵了。
世杰独登柁楼顶,焚香默祝曰:“我为赵氏,亦已至矣!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几敌兵退,别立赵氏以存祀耳。今若此,岂天意哉!”仰天长啸,声散于风。霎时间风暴大作,世杰自投身堕入海中。
军士正慌着在柁楼底转舵,但听雷雨骤下,接连闻霹雳彻响;便有世杰左右急来说元帅坠入海心去了。军士急驶船归岸。世杰部所余一百六十人计议一回,尽往降元。自此岭海之间,无复宋军旗帜矣。宋历三百二十年,祚从此绝。
这边张弘范仍未放全心,遣舟日夜探。是日,却有张世杰所部军士来降,且告世杰死讯。弘范大喜道:“我无忧矣!”是日,先唱功行赏,后大开筵席,广请众军,置酒庆贺。众将尽着质孙【1】服饰,席上蒙汉交语,换盏醉饮,真个人人喜悦,个个欢颜。宋降将俘臣同在,默默无言。
酒过三巡,张弘范起身避席独向文山劝酒道:“丞相向日云‘为臣者全忠’,张九以行朝尚在,不敢相强。今宋国已亡,丞相忠孝尽矣。若丞相以事宋之心事吾皇,不失为宰相也。”
文山不由泪落,徐徐道:“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坐中原属宋将者皆面有愧色。张弘范叹道:“丞相高义,世所罕有。”因不复为言。众人且作乐不止。
酒酣,张弘范携众人至厓山海旁,是日海雾尽散,海波中血色不消。众人齐观怒潮惊涛席卷包举、汹涌吐纳之势。弘范乘兴,命取大椽来,提来往厓山北面巨石上书:
“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掷笔命人刻石,高声笑道:“男儿功勋,至此为极!”诸将心悦诚服,高呼万岁。后清人陈恭尹过此刻石,有诗云:
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云雨至今悲。一声杜宇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
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停舟我亦艰难日,愧向苍苔读旧碑。
至晚,众人仍复大宴,奏乐寻欢。索多走来告弘范:平沙公主有事先回大都,不及面辞,特遣人来告大帅。张弘范才省过今日宴上不曾见公主。本是伯颜丞相几回拜托敦嘱,休纪公主功勋,故唱功行赏时无他名号;如何庆功宴上也不见人?问起来,方知公主今晨收着书信,急得要走。弘范便知是大都有急事出来。
索多又告:“公主致意大帅:文丞相人才难得,为当世第一,望大帅千万休伤他性命。”张弘范道:“这个何消公主吩咐!张九也自敬他。我日前业已将文丞相事迹奏明朝廷,圣旨里云:‘何朝何代无忠臣’,教我必要好好送文丞相去大都,陛下欲亲见之。若得文丞相回心转意处,我朝又得一位好丞相了。”索多道:“我每也如此说。此人端的是好男子。”当时元军宴乐,尽欢三日方罢。张弘范且命招降海陆州土军民。正是:
青是烽烟白人骨,我欲无功安可得。
却说江钲离军回闽为其父治坟之后,到底重募了几百士赶去厓山,到广东陆丰时,闻渔民告大战已过了七日,厓门二十万军民已全军覆没。江钲恸哭几场,亦投海而死。百姓立庙祠之。广州城池俱降。文璧在惠州见战事如此,自度惠州不能独守,因耶开城纳降。广东所余州郡率皆降附。
张弘范见各处早晚投拜,大功全成,更无别忧;唯有文丞相,不知如此人何。虽陛下爱惜人才,自己也实知朝中景况——文丞相若去了,难留性命。意欲于半路出脱了他,暗嘱人缓缓送文丞相来北。张弘范自领水军沿海路还朝奏捷。
却说飞琼本欲亲护文山至都,谁知京中来信,说廉希宪病重,要见自己一面。飞琼慌得放了信就收拾包裹;只记挂文山,托索多传语,复亲往嘱看守文山的一千户石嵩道:“这是来日我朝的丞相了。倘有丞相故友探望,休得相阻;丞相要去那里,你每好好随侍。若敢怠慢,你每仔细!”石嵩满口应承。
飞琼怕海上迷失路,也不坐船了。且快马加鞭,晓夜不住的赶回大都,一连赶了五天五夜,驿站换了八回马。是日离大都还有百里路程,大路上却立着秦越,接着飞琼下马,道:“计日程你今日该到了。”
飞琼忙问夫子是如何。秦越摇头叹道:“病势沉重,一连七日水米皆不进。许先生等都无法,就在这几天了。”飞琼不禁哭道:“我夫子还不到五十岁寿呢!我在军里,还记着四月初二是夫子生日,要写寿辞。那就会不好了?”
秦越低声道:“我听丞相说,廉夫子本已忧劳过度,本自陛下是要立门下省,使夫子作长官侍中。阿合马百般拦阻,又抬举了郝祯、耿仁两个。现门下省不得立,又被国用使司分了权。中书仍在他手中任摆弄,余人越发不得插手。阿合马故施报复,夺了学官廪食。廉夫子是急怒攻心,兼受了气恼,所以病势转重了。”
飞琼猛地想起,道:“长卿到底是不是被人构陷?”秦越拭泪道:“没理论。丞相自己至今尚有嫌疑,不与朝臣相交,事前不得知道。后来再问,朝臣也都杜口。唯有共事的宿卫每都替师兄喊冤。”飞琼听毕,认定有内情,咬牙道:“我好歹查清,还长卿哥哥一个清白——不道得饶了他每!”
因换了马,就要赶回城去,秦越拦道:“廉夫子已搬到万柳堂静养了。夫子吩咐,教许飞回来见他,不是教琼儿回来。他知你这两日便到,教你先去觐见了东宫,以侍臣身份来问疾,名正言顺。教你不要慌,不要怕,他必等着你。”
飞琼不听还可,听此话,放声大哭。忙换了衣服,贴了假面,急往东宫来。时已令太子监国参决庶政,东宫营缮一新。真金听政才毕,宣进许飞。见飞琼回来,感慨无已,道:“去春议立门下省时,陛下命廉公领门下,我还忧廉公性刚、至察,命白彦隆往言,希廉公勿难群小。谁知祸福旦夕如此!卿既回来,善代我往问廉公疾,并请教君天下之道。”飞琼领命拜辞,即刻往南城万柳堂来。廉府老总管正倚门而望,见他来,疾忙迎入道:“相公候君多时矣。”
这万柳堂乃两都中第一幽静清雅所在,自来是廉氏家产。引玉渊潭一汪碧水为池,遍栽四季花木。随处植柳,垂条千万,为大都之最,故号万柳堂。又有牡丹百本,冠绝京城。金莲川幕府尚兴旺时,诸公常在此吟诗雅集,为一时胜景。飞琼曾经躬奉,多少惦念戚戚,今日重到。虽是春日,柳绿如烟,花绽如海,不见了当年济济之才。心里暗叹:草木无情,不似人世萧条,故各有春。总管为引道:“相公在正芳厅。”
许飞识得路,也只随着走来。知正芳厅这一处正座牡丹圃中。廉夫子曾治京兆二十年,最爱牡丹。向年师徒同在秦中,常在韦曲牡丹花丛下叙话答问。此时才三月初,不到大都牡丹花时。满园唯有桃、李、杏花,如云如雾如海价开;牡丹才得苞绿。许飞本是常客,只妆作新来的人,勉强开口赞道:“好片牡丹!”
总管道:“去年营缮东宫时,工部张尚书意思要移这几本牡丹入光天殿,相公怒道:‘岂可以此物媚太子!’坚执不允。殿下不曾怪罪。故此牡丹还在。”许飞听是工部,知是工部尚书兼东宫副詹事丞张九思的主意。道:“这是九思的过犯。廉公真正人君子也。”总管直引他入来,看见廉公躺在枕上。许飞已忍不住满眼含泪。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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