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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谏言希
在一个明媚初夏的清晨,武微月第一次走进了中宫两仪殿。这里看起来并不象她想象的那样金碧辉煌,相反是一派庄严肃朴。这里并不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但却是皇帝下朝后会见中书省大臣讨论重要政务的地方,可以说,大唐真正的大政要计皆出于此。
她现在的职务是女史,她的工作就是在退朝后,跟随皇帝在两仪殿办公,记录大臣们在这里和皇帝会议,帮助整理奏折文件等。在武微月看来,她已经从尚服局一个小小的司衣成为了皇帝的秘书,虽然仍是个五品才人,穿的依旧是那套大红间色制服,但她对未来充满信心。未来,美好的未来。。。
这天两仪殿会议结束后,李世民正准备回甘露殿休息,王伏胜告诉他魏征在外求见。过了一会,一个中年官员走了进来。他瘦削的肩膀微微佝着,黄黄的脸有些苦相,挺拔的鼻梁和时常蹙眉形成的川字纹却散发着严厉之色。
魏征向皇帝行礼毕即禀道:“臣听闻陛下昨日召见房玄龄,因为他在路上偶遇少府少监窦德素时,询问他在北门营建什么。陛下对房玄龄光火说,你在南门执掌朝中之事,这北门小小的营建,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也要问?房玄龄因此向陛下磕头谢罪。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见李世民沉吟不语,魏征又接着往下说道:“臣不知道陛下为何要责备房玄龄,更不明白房玄龄为何要向陛下谢罪。房玄龄官拜司空,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宫内宫外岂有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臣不知现在在北门打算修建什么建筑。不过臣以为如果北门修建的是合理的,玄龄定会帮助促成此事,如果是不应修建的,他也会劝告恳请陛下停止这项工程。房玄龄询问宫内的营造工程,实属理所应当,不知陛下因何责怪他?房玄龄又因何而谢罪呢?”说完后,他黄瘦的脸上一对灰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
李世民干巴巴地说:“朕知道了,玄龄问得有理,明日朕会给玄龄说一下。没其他事的话,今天你先回吧!”说完示意王伏胜送魏征出去。
魏征却毫无出去的意思,“既然陛下认为房玄龄问得有理,恕臣冒昧,能否也请陛下告诉一下臣,北门在营造的工程是什么呢?”他薄薄的嘴象两边咧着,恰似一只紧盯猎物不放的黄犬。
李世民眉头一皱,“魏王喜爱文学,在书画上很有天分,他常常要与萧德言、王珪、蒋亚卿这些人谈谈讲讲,这些人进入后宫不便,朕想干脆在北门修建一个文学馆,地方不大,供魏王和这些文人雅士聚会用即可。此款项皆由朕自出,不动用官中的钱——”说到心爱的儿子,李世民不禁语带三分得意。话音未落,就听魏征那干枯的嗓音鸣锣似地响起:“万万不可啊,陛下!”
李世民用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扫视魏征,“有何不可?”
魏征正色答道:“魏王早已加冠,按理早就该离开宫廷到封地居住。总因陛下父子情深,至今尚未离宫。世人已多有议论。如今又为其在宫内建造新的馆舍,恐怕更要惹人猜疑,引得谣言四起了。圣人制定礼仪,尊卑嫡庶不得错乱,太子承乾是陛下的嫡长子,魏王李泰是次子,陛下对魏王再喜欢,给他的待遇也不能超过太子,从前汉窦太后宠爱梁孝王,反使其忧虑而死,汉宣帝宠爱淮阳宪王,最后几酿杀身之祸。陛下过于宠爱魏王,实非魏王之福,也非国家之福,臣以为此举不妥,望陛下收回陈命。”
“魏征!你说话要小心!”李世民一拳捶在案上,向这个给自己提了十年意见的臣子怒目而视。
魏征高声道:“陛下难道认为在宫中为魏王造馆舍是妥当的吗?陛下如果真心这样认为,何以不愿房玄龄过问此事呢?何以房玄龄问一问,陛下就要发火呢?”说这话时,他毫不示弱地梗着脖子,目光炯炯,简直像要将李世民的脸盯出两个洞来。边上侍奉的宫女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武微月却在一旁大胆观察着。她对魏征充满好奇,早就听过魏征的大名,这次见到本人,一开始见他个子那么瘦小没半点起眼,心里还有些失望,现在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是大唐第一诤臣!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威武不能屈,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僵了一会儿,终于李世民哈哈一笑,摸着自己的脖子根说:“你这人喔,每天不来给我上点药,你就过不去!刚才我还和王伏胜说呢,难得今天下朝你没跟来,朕今天倒有半日清闲可享了?——是吧,王伏胜,朕这么说的吧?”
王伏胜抿嘴一笑,李世民接着道:“虽然你比喻得不恰当,总得来说也有几分道理。朕了解你的意思了。这北门的工程让他们停掉。至于魏王出阁的事嘛,朕再想想,过些天再和玄龄,文本他们几个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好。天色晚了,朕要回立政殿了,你先回吧。”
“陛下圣明!”魏征得到了想要的答复,直挺挺地向李世民一稽首,告辞而去。
待他走出了殿门,李世民猛得拍了一下书案,站起身来,指着廊下骂道:“这老小子,气死朕了!什么?窦太后?汉宣帝?拿这些愚夫蠢妇和朕比?朕就给儿子建个屋子,花朕自己的钱,关你这榆木脑袋屁事?” 他来回踱步,经过书案边,又忍不住踢了一脚,书案上摆的几卷书哗啦啦掉落在地,“朕就不信,你魏征就不疼自己的儿子!”
他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突然注意到黄门侍郎褚遂良在屋子一角坐着,正往《起居注》上记着什么。李世民想起什么,走到褚遂良身边问他:“对了,你是管记录朕一言一行的。朕看看都记录些什么?”说完朝他伸手要《起居注》。
褚遂良放下毛笔,向皇帝先施一拜,态度恭谨地答道:“作为史官记载皇帝的言行、善恶等事,如此,皇帝才不敢胡作非为。臣从来没有听说人君自己可以查看记录的。”
李世民怏怏地把手收了回去,抱着胸道:“好得很!——那朕有不妥当的事,你也会记录吗?”
“臣的职责就是秉笔直书,不带个人意见的忠实记录而已。”褚遂良想了想又道:“其实即使臣不记下,天下百姓也会记下的。”
李世民怔了一怔,道:“的确如此,百姓也会记下的?——好啊,你能这样认真尽责很好,朕心甚慰。” 说罢他勉强一笑,向褚遂良一摆手示意他下去。
当晚,武微月一回到绿漪殿,金钟儿、崔丹青便迎上来,边给她倒水端吃的,边向她问长问短。武微月将大概的情形告诉了她俩,听武微月讲到李世民发火踢书案,两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了一会闲话,金钟儿说了句“我去舀热水” 便出房去了。
崔丹青道:“不知会不会踢痛脚—”她托着腮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武微月“呸”了一声,推她道,“想什么呢?难道真在担心陛下的脚?”
“干嘛推我?”崔丹青回身要捉住她手,武微月不让,两人正争闹着,隔扇门扑拉一声,徐惠走了进来,这两天不知为何她都休息在家,没去当班,所以武微月在两仪殿并没见到她。她一进来便微微笑道:“你们两个,只到了一处就必生事故,今天这又是为了哪般?”
武微月便将魏征向李世民谏言李世民大发雷霆的事又说了一遍给她听。徐惠听了不住点头赞许,“从来皇子公主的事是最没人敢劝谏的,有这样直言敢谏的大臣真是我大唐之福!陛下虽然发火,却肯采纳意见,从善如流也算难得了。只是—”她一脸沉思,喃喃自语道:“他的脾气也太——动不动就摔茶碗踢案子的,叫外人看了怎么想,也该改改才好。。。”她忽觉旁边两人都用万分惊奇的眼神地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立刻飞起两道红霞,急忙用衣袖挡住。
崔丹青故意使坏,拉下她袖子伸出食指轻刮她的脸皮笑道:“哪个他呀,这才在陛下跟前几天,怎么就他呀他的啦?”
徐惠愈发羞得把头耷拉在胸前,不肯抬起来。
崔丹青却不放过,继续打趣道:“又叫人家改脾气,又担心惹外人议论。。。怎么?我们都是外人,难道你已成了内人不成?”她说话声音又响,夜里又静,徐惠连连向她摆手叫她别说了,崔丹青却不答应,只管往下开着玩笑,正说得意,忽觉武微月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她一愣,一转头却见徐惠垂着头秀目含泪。崔丹青吃了一惊,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难道是真的?——陛下已经和你——”她咽了口唾沫,总算及时把“睡了”两字一块咽下,心想自己要真说了,徐惠说不定能一头撞死。“哎呦,我的玉皇大帝,皇母娘娘!并没听你被宣召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哎呦——”话没说完,她就被武微月狠捏了一把,见武微月朝自己急促地摇着头,崔丹青便住了口。
武微月伸手搂住徐惠的肩头,“惠姊,恭喜你!那次在仪秋宫圣上那么瞩目你,又念出你的小山篇,我就猜到你必有这么一天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们为你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到外面去说的。是吧,丹青?” 说完,她捅了下崔丹青。
崔丹青明白了,立刻保证道:“那是自然。我们又不是那起瞎嚼舌根的人。我要说出去,叫我舌头上长个疮,什么好吃的也吃不得!”
徐惠感动不已,噙泪拉住她两人的手道:“多谢你们如此真心待我。我们三人知己姐妹,我有机会,一定在圣上面前帮你们说话,千万替我保密才好!”
三个少女拉着手,武微月早先的欢欣鼓舞的心情里却添上了几分酸涩。她沉沉地想道,原来别人早已获得圣宠——而我——我还在为离开司衣处开心。另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疑虑悄悄爬上她的脑海——莫不是因为圣上有意擢拔徐惠,才让我进司籍处,好顶她的缺?她拼命摇摇头甩开那些不愉快的联想,她不愿去想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成功不过是别人故事里的一个点缀。
掖庭的夜寂然无声,昏暗的烛火映照下,只有投在隔扇上的三个女孩子的影子不住地摇曳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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