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起

　　一走出废弃小楼，夹着尘的阵风就卷了过来，空气中尽是刺鼻的土腥味，好在车子一直停在边上，不需要再顶风疾走。

　　中年男人站定后扭头示意，后边几人立马带着萧宁宁先上车，男人又微笑着朝林语躬了躬身，解释道，“...少爷本想一下机就赶过来，但公司里临时出了点事，需要他过去处理，您的电话打不通，所以他让我先送您回去休息，他忙完了就去找您。”

　　林语摸出电话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电源耗尽关机。
　　“好。”这种时候他自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朝男人点点头，“辛苦了。”

　　萧宁宁乖巧跟林语说完再见后依依不舍地坐上自家车子，风沙迷眼，她不管不顾，照样趴在车窗那处冲林语用力挥手，稚气未脱的小脸可爱得像个小天使，眼神乖巧又纯良，怎么看都是人畜无害，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副邪恶又冷酷的模样。

　　这样的萧宁宁怎么可能会被人欺负？......谁又敢欺负？
　　恐怕她就读的那个学校，全校女生的心眼子加起来都没她一半多吧？

　　注视着黑车离去后，林语忍不住摇头暗叹了一下自己的眼盲。

　　站在车门前等候林语上车的中年男人仿佛知道林语在想什么，朝林语微微一笑，“...这位二小姐，通常只有她愿意的时候，那些女孩才有得欺负。”
　　“...不然，她要是对谁有了兴趣，那个孩子就会倒大霉了。”

　　林语微微一怔：愿意给人欺负？

　　“...她跟少爷读的是一个学校，只不过校区是独立管理......”
　　男人一边拉开车门躬身请林语上车，一边含蓄解释，“...曾经有那么一次，少爷被同学叫去小学部校区网球馆打球，路过空中走廊的时候，看到她被高年级女同学堵在卫生间门口用马桶水泼头，那会儿她年纪小个子小，身份又......学校里一些女生以为欺负她能讨少爷欢心，少爷看得心烦，顺手就把她拎出来了，那之后，高年级的女生们再也没敢对她动过手，不过，二小姐还是会时不时因为被人欺负跑去高中部找少爷哭诉，少爷从来不搭理她，但也没让人拦过她......”

　　林语顿时了然。

　　原来小孩各种被人冷落欺负都是故意，只因幼时感受到过被人保护的温暖，还是来自那个跟她血脉相连，她以为必定是恨她入骨，也是她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哥哥......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刻的冲击力应该不亚于信仰重建，所以拼命想要将那种温暖牢牢抓住。
　　既然被欺负了就有理由去找哥哥告状，那就被欺负吧，越惨越好，这样她就可以经常见到哥哥了。

　　“......再后来，几个欺负过她的高年级女生，一个体育课跑步时踩到小钉子崴断脚踝，一个在开水房被烫伤手臂，还有两个，实验课差点被突然爆炸的玻璃瓶毁容......“男人关上车门，拉出安全带系好后转头看向林语，露出温和笑意，“......据说，都是意外。”

　　林语怔了怔，半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男人也没再多说，点火启动车子出发。

　　车子丝滑转朝大门方向开出，这处工厂位置偏僻，此刻天色漆黑，漫天尽是尘土飞扬，几乎看不到一点远处高楼大厦的灯光，目之所及一切全都笼罩在朦胧的黑暗里，更显得后面那间越来越远的破旧办公室里照出的灯光微弱如莹。

　　林语扭头看了一眼，明明车窗紧闭，他却仿佛还能听见呼呼风声中夹杂着的少女悲伤的呜咽。

　　感情这种东西，除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否则太过执着易生心魔，内心喜怒哀乐因得不到而丧失，自己的人生也就没了，何苦。

　　林语收回目光，平静地转过头不再多看。

　　开车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中看他一眼，忽地开口，“林老师不用担心，这件事少爷会处理好的。”
　　林语本没有担心这个，听他这么一提，反倒像是自己真的因这事心事重重了，不由得有些失笑，便再次向他道谢，并试探着问了一下对方的姓名。
　　聊了几句后得知，这位大叔姓梁，不是萧家人，而是来自萧锐母亲章家那一系。
　　且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萧锐的半个师傅。

　　“......少爷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我学，他天分高，练得很对路，不过老太爷说，我这种功夫练出来就是杀人技，少爷年纪小，如果练成了肌肉记忆控制不好力道反而容易出事，而且以少爷的家世身份，也不必练得太过，图个明筋骨壮体魄就行......”
　　车子沿路往林语所住的区域开回，但因沙尘天气能见度低，车速缓慢，梁叔便一边开车一边跟林语聊了起来。

　　“...所以少爷上高中以后，我就回了老家，这次少爷亲自打电话叫我出来，我当然是绝无二话，只不过，我本来以为是跟着他......没想到他是让我跟着您。”梁叔再次从后视镜中看林语一眼，话里未尽之意，都在眼神里了。

　　林语哪里会不明白梁叔的意思。

　　章家人，半个师傅......
　　萧锐这是把自己最信任，也是觉得最有能力保护他的人，放到了他身边。

　　恍惚间只觉喉头微塞，心跳莫名加疾，包裹在心口的某种坚硬的东西又被重重一击，将本就已经裂开了的那细缝又震开了一点。

　　“我也不知道少爷身边现在这么缺人...应该说是缺他信任的人。”梁叔继续道。

　　“......以前老爷子没有给少爷安排过保镖，家里那么多佣人伺候，吃个饭都有七八双眼睛看着......学校里安保措施又十分严格，一起念书的孩子们哪家不是非富即贵？也从来没有出过事......”

　　“所以那会儿少爷跟别人一样，每天就是正常的去学校，放学后哪儿都能逛，周末也会跟同学约打球搞运动，身边最多就是个司机跟着......老太爷一直觉得，过日子，又不是拍电影，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哪里需要一出门就一堆保镖围着？......”

　　梁叔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不急不徐，林语听得甚是认真，白皙沉静的一张脸上不自觉浮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后来少爷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他悔得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梁叔语气深沉地叹道，“有些东西是电影编剧都写不出来的，人心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看透的东西，权财之下，亲情算得了什么....”

　　这时车子已经转上大道，路上的车多了一些，但车内隔音极好，十分安静，林语听见自己轻声发问，“是......萧先生？”

　　据说萧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指定为自己的接班人，并且多年来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精心教养，萧锐是独苗，但他上头还有亲爹，老爷子这样做等于是跨过儿子将家业交给孙子......中间那位不上不下的，有想法也是正常。

　　梁叔微微一笑，“那倒不是，萧先生天生富贵命，要的是及时行乐只看当下，对接手萧家毫无兴趣，少爷是他唯一的儿子，做继承人理所当然，他还真没什么意见......”

　　......难不成？
　　林语一双清俊眉眼微微敛起。

　　“...那位就更不够格了。”梁叔自后视镜中看他，含笑摇了摇头，又道，“......她能进萧家门，实是因为当年我们大小姐毅然决然要离了萧家，用小少爷都留她不住，事实上，萧先生离婚后飞去国外找过大小姐，只不过他的车子刚开进花园，大小姐就从后门离开，根本就没有复合的可能......老爷子满心遗憾，身体也开始有些不好，从此不想再过问儿子的风流事，一切不理，把人打发了出去住，没允许不能回老宅，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提到萧锐父亲和他后娶的那位，梁叔的语调平淡至极，没有半点不屑或者憎恶之意，但正因为这样平淡，才更显冷漠。

　　所以并不是父子因继承权起是非，也不是小三上位的继母背后使手段妄图将原配儿子拉下的剧情......

　　林语略加思索，忽然轻轻抽了口气，身子往后一靠，然后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萧锐还有三个亲姑姑。

　　安任曾经跟他聊起过萧家的三位姑奶奶，据说自小就一个比一个出色，国际名校毕业，能力十分突出，不论天赋还是野心，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足以担当起接手和发展家族产业的重任，可惜萧老爷子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绝不允许萧家几代人的努力为他姓人做嫁衣，早早定下接班人，还曾多次在外公开表示：我就是个老封建，老顽固，孙子萧锐生在萧家，萧家就该他继承。

　　不过三位姑奶奶都嫁得很好，两个嫁去国外一个嫁在国内，夫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而且老爷子给女儿们的嫁妆也相当豪气，普通豪门倾其家资都不一定比得上。

　　因萧锐的父亲是最小，姐姐们都十分疼爱自己的幼弟，对幼弟所生的唯一男丁萧锐，更是宠爱到了人尽皆知，样样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每年萧锐过生日，三个姑姑都要不远千里万里的赶回，只为了能把亲手挑选的礼物亲自送到他的手上，萧锐16岁那年收到的三台酷炫超跑，更是提前两年就在让厂商专为他精心打造，惊艳了一众参加生日会的宾客。

　　这样的宠溺，外人看了谁能不赞叹一声血浓于水，姑侄情深？
　　但此刻一听，原来所谓的亲情早已变质，只是不知道，想跟萧锐争权夺产的是哪一位姑姑？？

　　“...哪一位啊？”路上车子不多，但随着前方车辆一台接一台地慢下，渐渐出现一股车龙，梁叔跟着前车将速度降到了20码后，才微笑着继续道，“......说起来，三位姑奶奶谁都没落下。”

　　林语微微张嘴，梁叔看了看他，然后目光平静地望回远处朦胧混沌的天空，慢慢开口，“萧家那么大的家业，知道有机会能分一杯羹，谁会不心动？...不光是三位姑奶奶，她们背后的那三家外姓人......当年也出了不少力。”

　　林语一阵静默，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时车龙已经全停了下来，车道两边的路灯也都熄了，有人顶着沙尘下车跑到绿化带那处去问对面车道开来的小车司机，这才得知前面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有台大型超载砂土车在转弯时失控翻车，沙土泻了满地不说，还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都撞断了。
　　就算交警以最快的速度疏通道路，估计也得半个小时。

　　细尘迷眼，问话的司机一边抱怨一边遮着口鼻又跑回自己的车子里，因没了路灯，上方天空变作大片黑色阴影，不时有尘沙被风吹打在车玻璃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梁叔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里因他刚才的话陷入了沉思的人。

　　生得修眉俊目一副端正好相貌自是不用说了，身上那股冷峻沉静，让人越看越移不开视线的气质才是真的让人惊艳，不笑时清亮得像天边一钩冷月，让人看了心头一片宁静，不知不觉就会跟着柔和，笑起来呢，周围一切又仿佛都被他嘴角的笑意赋予生命，霎那间变作鲜活。
　　难怪啊......

　　“恐怕我们得在这里等一等了。”梁叔将示宽灯雾灯尾灯一一打开，然后朝林语笑了笑，“...都是萧家的内部事，要是您想听，我就把当年的事也跟您说一说吧，反正，少爷都已经认定了...有些事，您早些知道也好。”

　　回过神来的林语沉默了一下。

　　梁叔话里的意思太明显，若是以前，他根本不会接这种话茬，萧锐的家事与他毫无相干，他没必要去了解那么多。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却生出一股强烈的探究之意。
　　想知道当年的旧事，想知道萧锐身上所背负和承载的过去，想知道他现在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会不会再有危险？......

　　车外暗夜浓稠，尘风呼呼，后面不知情的司机们着急回家，喇叭声按得震天响，嘈杂又喧闹......林语却没将外面的声音听进去，反倒想起了跟萧锐从相遇到现在的种种画面。
　　......病中照顾，救命之恩，还有事事以他为先的细致呵护......发生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印在脑海里难以抹去，说一点不感动那是假的，他生来心思敏感细腻，又怎么会不知道，萧锐对他的喜欢已经到了疯狂地步。

　　——只是，心若不动，风又奈何？若是真的不想理，这会儿又为什么犹豫？
　　忽地就明白了自己潜藏而后觉的念头......这么久以来反复纠缠累积下来的复杂情绪，竟是在此刻得以捋清。

　　再抬起头时，林语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坦然，整了整坐姿，朝梁叔微微颔首，平静道，“您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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