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离歌

　　我不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在那段时间里，我陷入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怪异梦境。我梦见了世界末日，天地间荒芜死寂，昼夜难辨，我置身于一片黑色汪洋大海里凸起的巨石之上，举目恶浪滔天，飞沙走石。四周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只有血红色的烈焰和炽热的熔浆一层层在视野里飞溅起来，厚重地包裹着大海的四周，连带着风浪席卷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人群早已四处逃散或眼睁睁在我面前被恶浪烈焰吞噬。天崩地裂中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深知再无任何寻求救援的奢望与可能，我只能绝望地守望着大海上那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的风浪，默默等待死神的降临。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模糊的身影突然迎风踏浪而来，他赶在海浪淹没巨石之顶的最后一瞬间将我拽到了一只轻盈的小木船上，我不断揉眼睛，却还是看不见他的模样，唯有淡淡笼罩在他身体四周的朦胧光晕依稀衬托出了一个白衣男子的轮廓。

　　“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不语。光晕慢慢淡去。

　　“喂喂。将来我去哪里找你？怎么报答你？”我大声问。
　　“我姓秦。”好听的声音在空中回响，白色的身影刹那消失不见。末日幻觉随之散去，环顾四周，我竟已在回家的路上……

　　姓秦？我心中疑惑。怎么会和我一个姓？眼见救命恩人不告而别，我心下着急，一激动一跺脚一挣扎，就这么嗖的一下睁开了眼睛，伴随着众人的长叹，本人总算顺利从鬼门关那里被抢救回来了。

　　真是应景。当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个玉树临风的白衣男子——我的“御用医师”田野。帅哥就是帅哥。不管什么时候见面，他都是这么“站如兰芝玉树，笑似朗月入怀”。当我将这个梦讲给苏菲听后，她一头黑线地表示，我肯定是在去鬼门关报道的路上被田野的帅给引诱回来了。苏菲甚至得出了长得太帅的男人就该去做医生这样的结论。理由是病人一看抢救自己的天使长得这么好看，应该大部分人都舍不得死了。

　　哭红了眼睛的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毕竟差一点他们就永远地失去我了。听苏菲说，二老已不眠不休地在我病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当憔悴不堪的妈妈扑在我身上泣不成声时，我的泪水也顺着眼角滚滚而落。用妈妈的话解释，所谓挽救我的那个人“姓秦”，大概是因为我在最危险的时候冥冥中感受到了家人对我的呼唤吧。

　　可当我被苏菲用轮椅推到ICU外面，透过玻璃窗看着依然在里面静静躺着的江南时，关于这个梦，我想，也许它还有着其它寓意。所谓“秦”字，更可能只是“情”字的同音。友情也好，亲情也好，恩情也好，在这个鲜活的世界里我实在有太多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情，所以才不想死，更不能死。田医生说，生死之间，病人自己的意志最为重要，不知道此刻的江南会在想什么？我多么希望可以走进他的梦里，告诉他我对他的牵挂，祈祷，呼唤，心疼。我多么希望可以守在他身边，亲口告诉他——江南，你一定要醒过来。

　　报社的领导和同事们也陆续赶来，刘国华站在手术室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气愤难当地说“太可恨了！简直就是一群目无王法的暴徒嘛！报社已经采用化名尽量保护我们的记者，他们却还是找到了你们。看来这是经过精心调查和预谋的行凶，我们一定会全力调动资源协助警方破案，让行凶者得到严惩，也给咱们同志一个交代。”

　　大伙儿都一起等在手术室外，在那个不眠之夜里，每个进进出出的医务人员都牵动着我们的心，大家都在努力从他们的表情上寻找着关于江南生死的蛛丝马迹，我从未觉察到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一分一秒都那么令人焦虑，直到手术室外的灯光终于熄灭，满头大汗的田野走出来，摘下口罩面带微笑地对我们宣布江南手术很成功时，我真的再次觉得他就像一个天国使者，是这所笼罩着病痛和死亡的医院里最让人感到光明的存在。

　　“反而是你。身上那么多伤口，怎么能随便让人推着到处跑呢……”田野收起笑容无奈地对着我摇摇头，就连不满也带着暖暖的善意。训斥完我，他又立刻站起来严肃地对着苏菲发号施令“立刻将她送回病房去。如果你不希望看见她第二次进手术室的话。”

　　“噢！哦！马上回去！马上回去！”苏菲的情绪也跟着方才关于江南的消息欢快了起来。在田野诧异的目光里，我就跟突然搭上了高铁般，惨叫着被苏菲飞一般地推回了病房。

　　“干嘛推着我跑那么快啊！”当我疼得龇牙咧嘴地被苏菲扶上了床后立刻发起了控诉。
　　“因为你现在这个猪头形象太不适合出现在田帅面前啊。”
　　“你老人家看我死不了了，又开始有心情乱点鸳鸯了是吧。”我无力地躺着喘粗气。
　　“怎么能叫乱点鸳鸯。”苏菲端过一只椅子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说“据我多年纵横情场的经验，我刚才从田野看你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爱意。”
　　“在你眼中所有看我的男的都有种不同寻常的爱意吧？” 我奄奄一息地表示“当年王云舟也被你说得别有用心，可最后结果呢？”

　　“秦朗。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王云舟？”
　　我默默点点头，不说话。苏菲的话一下子触到了我的痛处。平心而论。前段时间我将整颗心都投入工作时，我确实曾以为自己终于开始忘记和放下。可如今。人身在医院，熟悉的病床，熟悉的医生，熟悉的疼痛，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一切都在唤醒当初熟悉的记忆，好像随时一转身，就可以触及到王云舟的身影，清晰又模糊，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有时只是一个似曾相似的场景，他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荡漾在我心间，或徜徉在我的梦里。

　　王云舟从始至终都没来看过我。这也成为了让我感到最难熬的一道伤口。以我的情商，我始终无法诠释到底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可以导致他变得连我的生死也不关心顾及了。

　　警方立案后，立即成立了专案组，组长正是上次接待过我们的，江南的老友杨正荣。江南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他三天两往医院跑，把江南这些年来的种种社会关系翻了个底朝天。我感觉杨正荣是个有点儿较真的老刑警，估计年轻时候也是愣头青。就连我这个对侦查一无所知的外行也判断得出，从黄毛等人当时和我们的对话以及对我也毫不手软的表现来看，这件事情明显就是和我们暗访地下赌场的行动有关嘛，干嘛一个询问工作搞得跟要帮江南写回忆录似的。

　　但杨正荣还是非常认真地询问记录下了江南多年来可能得罪的每个“仇家”，杨正荣对我们说，抓捕黄毛等人不是关键，警方的关注点是查出那个被他们称为“老板”的人。因为从他的办案经验来看，捣毁区区几个赌场，应该不至于让那些黑恶势力搞出这么大的报复阵势，而是这些年来江南先后做过暗访H市地下赌场、色情发廊、非法血站和被违法垄断的劳动力市场等选题，碰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根基，才可能是导致他被专门调查，激化矛盾，并险些招来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所以必须将江南每次暗访的地点和人物线条全部联合起来，再结合警方掌握的资源线索进行梳理研判，那个藏于幕后的人物才可能浮出水面。

　　杨正荣大胆地预测，H市里很可能暗藏着一个组织严明的□□集团，这次事件是一个很好侦破的契机，如果能够从这个案子入手，逐步深挖线索，抽丝剥茧地将这个涉黑团伙连根拔起，那也不枉江南多年来的心血，同时更是人民警察维护社会稳定的基本职责，作为一名资深老刑警，他血液里的战斗基因也让他十分期待能够通过自身努力，在退休前再打响一场与涉黑势力亮剑的漂亮战役。

　　杨正荣充满高度的分析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没想到做一个真正有良心和正义感的记者居然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而这个外表看似繁花似锦，平静和乐的城市里，原来还暗藏着这样一股可怕的势力，在江南数次深入虎穴寻找真相时，那双无形的眼睛也终于开始虎视眈眈地盯上了这个单枪匹马的男人。

　　当我和杨正荣一起走出江南的病房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和江南送别的目光相遇到了一起，
　　自从江南醒来后，他病床前的看客就一直络绎不绝，我也一直没机会好好跟他说上几句话，但我知道他应该会懂得我想表达的话吧。我看到他的脸苍白得就像一张纸，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也灰败暗沉了很多。当我随着人群无奈退出的时候，我终于感觉到了他看向我的目光，还有唇边似有似无想要轻轻扬起的微笑。我眼眶一红，但最终也选择了微笑回应。

　　我很好。江南。我很好。我只能在心里对他默念。这不禁使我想起了那晚他在咖啡厅里的感慨——有时候最好的相遇，确实并不是在初见，而在于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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