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文盲

　　和王皛呆久了，有的时候我会有点郁结。
　　王皛是个很聪明的人，会的东西很多，学什么新的东西也很快，还能够做到勤劳自律又有定力。
　　我除了不够聪明，兴趣爱好稀少，却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单这样还不算糟，最关键我学什么都很少能坚持下去。
　　遇到王皛之后我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做什么都有天赋，做什么看上去都像天才。
　　王皛差不多就算一个。人缘不错，也算得上能文能武，经得起打击也能开得起玩笑，不是工作狂不是书呆子，还比我会享受生活。这一切让我有时候会妒忌，有时候就会在天气又忽然降温，他的脸色变得不怎么样的时候冷嘲热讽，“让你平时得瑟身体健康精神饱满！”
　　每每这时，我就留神听王皛的口气。
　　如果他乐意反击，那他状态就算不错，我也不用殷勤得鞍前马后，他休息休息就继续活蹦乱跳。
　　如果他说话带酸，那他状态就糟一点，我也学着老实不再继续话题，让他休息，给他端茶递水。
　　如果他有气无力，那他就算特不舒服了，这回就算他在回击我也不迎战了，鞍前马后替他张罗着，再不行就拽去医院。
　　王皛蔫掉的时间极少，却不是没有。
　　我第一次见他蔫掉时我们还没结婚，习惯早起的鸟儿没有飞出来。
　　我闯进了鸟笼，他一动不动趴在床上，背对着我说，“张瑛。你先出去。我不舒服，再躺躺。”
　　我的意识里哪里会相信喝醉酒的人说自己没喝醉，笃定王皛是在诈我。
　　我说，“四有五好青年也会不舒服？来，我看看。”
　　我趴在他的床边抓着他的左肩把他掰了过来，可以清晰的感觉肩头一直在我的手中挣扎，力量却如同一条被冲上岸的小鱼一样微不足道。
　　我把他掰正了，他两颊的头发都湿透了，额头也有点潮红。
　　他躺平了，不再挣扎，睁着眼睛看着我，“张瑛。你别闹。疼。”
　　王皛真不是个很怂的人，我在医院碰到他做那个小手术时也没提过一个疼字。
　　再说，他说话平静成这样。谁信？
　　我说，“哪儿呢？”
　　他说，“哪儿都。”
　　说真的，看到他两只脚背上几道深深浅浅的血道子时我有点儿信了。
　　我急了，“最近你也没受累呗。”
　　王皛闭目躺在那处，“我做噩梦了。”
　　一个噩梦就吓成这样？
　　“梦到小时候做手术。”王皛说着眼睛睁开了，抬着胳膊把右边脸上的汗擦了，我看他似乎好了点，擦了他左半边。
　　说到做梦，我发现他脸色有点像是被吓白了，笑得有些牵强，“就像又来了一回。”
　　我说，“王大哥你记性哪有这么好。不都是你自己在瞎想。这么久了什么伤都早好透了，哪里还能有感觉。”
　　“心里。”王皛冷静的接了我的话茬，我卡壳了。
　　于是很快我又跳起来回击了，“心里什么心里？”
　　王皛没立刻回应我，笑道，“我就是再没心没肺，偶尔也有幻想啊。比如，要是我不是个残疾人呢？”
　　“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不挺自在的，大小也是个什么总。有理想有目标有文化，该有的都有。”我越说越虚，“羡慕的人肯定不会少。”
　　“这倒是。”王皛似乎有了点元气，嗓门听着都亮了，慢吞吞地坐起来从床头柜找了双氧水，两脚互相交替着用棉球消毒，嘴里还夸张的发出丝丝的抽气声。
　　我听得不耐烦，抓了一团棉球快刀斩乱麻擦了他脚背的划伤，他不抽气了，琢磨着来了一句，“我这下脚可真够狠的。”
　　我说，“可不是。两败俱伤。”
　　王皛刚说过的话让我有点堵着，我不乐意吭气了。
　　王皛自己抽了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汗，自己站起来将团住睡衣抖开了，低头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笑道，“我没骗你，真挺疼的。我跟你提过的。”
　　王皛跟我提过的，我一直坚信是幻觉，也许这点上我一辈子都无法去应证王皛是不是撒谎了。
　　我说，“你干嘛让我出去呢？多不礼貌。”
　　王皛说，“我不是佛祖啊。哪个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的丑样。”
　　自己的女人这个词极好的让我心里的郁闷消解。
　　我咧着嘴嘲笑他，“模样是挺丑的。多大的人了，还能疼哭了。”
　　王皛没来辩白我的措辞，我的攻击变得有点寂寞。
　　我说，“你就没什么好辩解的？”
　　王皛说，“没。我原来想让你认为我是个盖世英雄。没想到因此功亏一篑。”
　　我说，“我反正从来没觉得你特别牛叉。”
　　我从来没觉得王皛是我难以企及的一个人。我承认他比我聪明，比我善于坚持，比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天赋，比我的人缘好。这些让他看上去与我毫无共同点。
　　王皛同样与我很近，他会挑食，会为了彼此喜欢相似的宠物而沾沾自喜，会像那些陷入爱情的笨拙又热诚的男人们一样患得患失伪装强壮。这些让他离我很近，近得我不用踮脚就能抓到他。
　　后来我问王皛，“如果我和你换换。你换不换？”
　　王皛说，“不换。现在大小是个总，你想要什么能给你。换了，你成总了就不稀罕了。”
　　我有点恨铁不成钢，“我说的不止这个。”
　　王皛似乎恍然大悟，“那也不换。这一点也不好玩。况且你吃不消，我就比你能扛。”
　　我说，“停下你的自吹自擂。”
　　王皛停下了，看着我笑。
　　我说，“吹牛得我来。听着:我胆小怕事，而且底气太弱。你比我勇敢，比我有担当，比我聪明，做什么底气都比我足。所以这么辛苦还是得你上。能者多劳。”
　　王皛眼睛笑弯了，“是啊。”
　　我说，“那么亲爱的王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厉害呢？”
　　王皛抬了胳膊拢了我的头发，“因为我个子小。”
　　我记得不久之前，王皛开着玩笑给我讲的童话故事，“一个小个子的青年为了成为国王的亲卫一直没有停下来锻炼自己。他一直读书，一直试图和兔子赛跑，一直将简单的护卫动作重复。他在别人去酒馆喝酒的时侯都没有停下来。终于有一天，在国王需要一个亲卫的时侯，与兔子的赛跑让他跳起来足以被国王看到，而重复简单的护卫动作让他在考核时侯顺利通过。直到国王说，你认字么？我老了，可能需要你告诉我我们到了哪座城池。他说，好的。我会读书。”
　　这个世界上也许并没有太多富有天赋的人。就算有，王皛也不是其中之一，他充其量只是一个矮个子的士兵。他最终能被国王看到，意味着他酝酿的时间也比别人要长，走过来的时侯也比别人要辛苦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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