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怒（修改版）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极空旷的所在，远方的草地上是一片柔和的衰草，洁白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斑斓的光。一阵风吹来，片片草籽在黄熟的暖冬气味中被风吹离大地，慢慢地消失于天际。苍凉而迷茫的气息弥漫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我有些害怕，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想奔跑出去，却一步也挪不动，只是在心中惶惶地挣扎。
　　“逍遥、逍遥……”我睁开眼睛，胤禩正焦急地看着我，手上一片濡湿。“做噩梦了吗？”
　　房间内还有一片朦胧的月光，芭蕉的影子隐约可见。我紧紧地抱住他，脸埋在他的怀里，眼泪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是的，我害怕。我们习惯“天机不可泄漏”这种说法，虽然谁都不知道，泄漏了天机后到底会怎么样。就像死去的人再也不能告诉我们到底有没有天堂和地狱。但是我们对天的敬畏是从夏朝就开始的，它已经流入了我们的骨髓之中，我们纵然没有机会去验证它正确与否，却并不否认这一说法。
　　我看见《寻秦记》时，最恐怖的情节就是项少龙某天忽然发现自己在镜子中照不出脸面来——我们真正恐惧的总是发生在生活中的事，比如最恐怖的电影并不一定要有狰狞的恶鬼，澡盆里的一只鞋、梳妆台上的一根奇怪的簪子、碗橱里的一只相框……这些生活中常见的东西才是恐惧的重要道。说到底，不过是怀生畏死的本性在作祟罢了。可是，既然是本性，又有谁逃得过呢？
　　我将我知道的告诉了他，对于可能产生的影响，我并不是不怕的。我的勇气只是来源于爱情，爱情让我选择了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要让他受罪。所以现在越是身处幸福，心中的担忧就越重——莫不是某天梳妆时也照不出脸面——总有些不寒而栗。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难过，你好好地活着……十三年后我又可以嫁给你，十三年后我来找你……”我轻轻地说。
　　我的头被抬了起来，他的面孔在月光中有着水般的温柔和山般的坚定。“你若是活着，咱们便一起好好地活着；你若是死了，咱们还是在一起。”
　　我掩住他的嘴，“不要胡说……”
　　“我一点不想知道你从是哪里来的，也也不关心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我只希望我们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他拍着我的背，“所以你不用怕，不管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从现在起，换我来守护你。”
　　我只是怔怔地听着。
　　他的声音象从天边传来，“假如你要走，我就和你一起走。你那么傻，如果不看着你，你肯定会喝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一起去，谁都不要喝，这样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们都能在一起……”
　　是，我是个傻瓜。我只想让他好好地活着，我却不知道，他和我一样。
　　只有我们在一起，那才叫幸福。
　　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了，即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也不害怕。因为我的太阳会一直陪着我，不管多黑多冷他都会陪着我。
　　“你再也不要说让我去别的地方的话了，从今天起，我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其实，我把她们娶进来也是有原因的……”
　　我堵住他的嘴，声音从唇齿间溢出，“你不用向我解释，我相信你。”胤禟已经纳了六个妾，隔壁的胤禛也有两个侧福晋和两个格格，更不用说其他的阿哥了。就算胤禩不打算纳妾，康熙也会逼着他娶别的女人进门。
　　“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我长长地吐口气，“什么下次？”
　　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那天看见你吐血，我的心到现在还在痛。我答应过要好好待你，却没有做到。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我的声音低了下来，“是我有错在先，不能怪你。”我仰起脸，泪水潸潸而下，“但是如果不是因为那样，我也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爱你。我对四哥只是敬佩，并无其它。”
　　我终于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了。
　　那一刻，我们是真正的释然。
　　日子过得快乐而平静。
　　刑部的事得到了完满的解决。胤禩和胤禛似乎达成某种共识，两人一起追补了四百三十万两银子回来，比亏损的还要多。户部和刑部共查出二十六个贪污重犯，被处以撤职查办。康熙喜出望外，一个月后，赐封胤禛为雍郡王，胤禩为廉郡王。
　　我的心被满满的喜悦鼓荡着——我真正地了解了历史。当我运用从书本上学到的理论知识来考察历史时，在冷静清晰的理智面前，历史是复杂的、多维的。我们越是想找出历史的原因，这原因就越复杂。
　　因为与宏大的历史事件相比，任何原因都是片面的，它们不能在没有其它原因参与的情况下单独地发生作用。假如一直推论下去，无穷无尽的因果链永远也没有尽头，永远也不可能得出结论或是找到原因。
　　我曾经陷入历史宿命论的陷阱——认为历史的轨迹是一成不变的。其实，越是想合理地解释历史，历史就变得越不合理和越不可理解，因为我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人的感情。人是历史的主体。我们每个人都会用各种手段来满足自己的目的，一旦行为发生后就无法挽回，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有一种历史学的观点认为，历史实践发生的原因取决于参与这些事件的人的所有个人意愿的巧合。
　　幸运的是，我遇到的巧合是有利于我的幸福的，因为有一个比我更了解历史的人用真正的人的感情改变了历史。
　　时间是历史的载体，时间也不是不能改变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是说了吗，夏天坐在火炉边和春天坐在心上人的身边，时间的长短是不一样的。可见，在我们的世界里，能让时间发生改变的就是我们人类的感情。
　　所以，对我和胤禩来说，五年的时间似乎只是指缝里的沙粒，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在玫瑰和小怒的周岁筵席上，小怒被康熙赐名为“弘昊”，玫瑰赐名为“从心”。我在筵席上遇到胤禛时无比坦然，我尊敬他，希望他过得幸福，希望他能和胤禩好好相处。经过刑部事件之后，他们之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虽然没有到胤禟和胤俄那样亲密的程度，但是也比原来好太多了。
　　弘昊不仅相貌酷似他阿玛，而且也跟他阿玛一样聪明伶俐。三岁时已熟读《论语》，四岁便开始背《孟子》，在各府的小阿哥中算是十分难得的了。行事方面更是颇有父风，对待下人谦和有礼，毫无骄矜之色。与堂兄堂弟们相处时落落大方，进退合宜。
　　然而玫瑰却让我吃惊。我请何倬教她练字和绘画，她学了几天后，居然对我们说：“王羲之并没有练过谁的字，却能成一代宗师，我为何不学其神而要学其形？至于绘画更是学之末流，兴趣所致，即使是简单的涂鸦之笔，也生动有趣，细细学来反而落了俗套。”她对围棋和琴艺很感兴趣，何倬教了她半年的围棋，已从最开始的让八子发展到现在的严阵以待。
　　康熙听闻后，面有忧色地对良妃说：“这孩子太美，又太聪明，恐怕非福厚之人。”我虽不信这种话，可是也隐隐有些担心。玫瑰确实生得太好，说不上是象我还是象良妃，虽然只有五岁，可是眉眼比我们两人都要美丽。她出生后不久身上便有异香，且饮食也与常人不同，满人虽有吃花的习俗，但是象她那样酷爱吃花的还是很少见。所幸的是她性格疏略简易，纯真质朴，倒无一般小女儿的多愁善感。我和胤禩观察她一段时间，见她颇有分寸，也渐渐放下心来。
　　最有趣的是她和胤禛在海棠树下谈佛法。那天是他们父子三人的生日，宴会过后，我发现玫瑰不见踪影，四处寻找，居然看见她在一棵海棠树下和胤禛大谈佛法！我的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只是站在廊角上听他们两个从是否该食荤腥争到“绕篱生野蕨，空馆发山樱。香饭青菰米，佳蔬绿芋羹”，玫瑰接了首“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胤禛大笑，“诸佛觉悟法，性相皆寂灭。如鸟飞空中，足迹不可得。”可喜的是这个鬼灵精的丫头居然回说了一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海棠，无非般若”，让她四伯父又惊又喜。见她微有困意，满脸怜爱地将她抱在膝上哄她入睡。
　　我难得看见胤禛有这么温柔和煦的神情，也没有打扰他们，悄悄地走开。晚上对胤禩说起他二人半诗半禅的疯话时，两人笑得直打跌。
　　这段时间，我们府里还新增了两口人：素心生了一个儿子，康熙赐名为弘旺；朝云生了个女儿，胤禩将她取名为玲珑。
　　我虽然心里酸了一段时间，慢慢也就放开了，甚至还有些为她们高兴。胤禩很少去她们房里，她们见他最多的时候就是来向我请安时，渐渐她们也推病不来了。我求之不得，便让她们安心休养。但是每每想到府里有这样两个伤心的女人，心中总是有些歉然——朝云最初的不驯已经彻底被磨平，而素心自始至终都是逆来顺受。现在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也不至于那么寂寞。
　　小如嫁给了加新，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她和加新的感情很好，让玉纹和春香羡慕不已。我告诉她们，如果有意中人就跟我说，我为她们做主。遗憾的是，她们的春天迟迟没有到来。
　　胤禵开牙建府后增添了不少威严，“大将军王”已初露峥嵘。弘昊与他很是亲厚，除了他阿玛外，最喜欢的就是十四叔，让他的九叔和十叔嫉妒不已。
　　胤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这家伙娶了二十多个老婆放在家里，却一个也不爱，他府里只有一个大福晋，其他的全是侍妾，在众阿哥中算是一个异类。他象跟钱有仇一样地在京城到处开店抢钱，甚至打起了我的蛋糕房的主意。最后我让胤禩跟他“好好”地谈了一会，他才放过从我这里挖角的念头，只是每次看见我，必定要撇嘴十次才肯罢休。
　　胤俄是最幸福的一个，郭络罗氏与他感情很好，不过他还是又娶了两个侧福晋和两个侍妾。但是也没听说他们家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事情。只是他不象原来那样跟我斗嘴了，让我稍稍有些郁闷。
　　总之，这几年我们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大家都好好地活着，愉快地接受着命运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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