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初三日是姑姑寿诞，天祚宫上上下下都翻整一新，依照礼制，太后寿诞为圣寿节，姑姑尊为国母号的太妃，理应享受这份普天同庆的殊荣，
　　加上南虞战事刚刚平定，这次寿诞当然要办的热络些。一大早儿，恐怕这京师五门都得被赶进宫来朝贺的亲贵、官员围得个水泄不通。明堂中盛宴已设，只为庆祝北巽帝国最为尊贵的女人的生辰。
　　我一路走来，满目都是跃动的红，似一股洪流般，把往来忙碌的宫人都卷席在一处，没有丝毫间隙。
　　最怕聒噪，我勒令停舆，只携带两三随从，绕道去往明堂。
　　这条小径直通缙云门，此门专供宫内仆役出入使用，因此在这个时候，最为闲适。
　　“再搜搜，他妈的真晦气！好歹也是陪王伴驾一场，命都丢了，怎么什么油水都没有？”尖细的声音从角门传来。
　　另一个声音不耐抱怨道。
　　“还真是，就这短命鬼，劳咱哥俩跑这一趟……”
　　两个小黄门正在一辆“平安车”上搜索着什么。“平安车”是运送宫中宫人尸身的板车，宫人亡命，照例是由仆役用此车运出缙云门。葬往乱葬岗。出了宫城这是非之地，倒也真是平平安安了。
　　“拨弄死人的东西，二位公公也不嫌晦气！”我开口讽道。运送宫人尸身本应是普通仆役，这尸车上若是一般病死的宫人，又怎会劳烦到两位黄门？
　　“多管闲事！老子是皇后娘娘，哎哟……”年纪较小的小黄门正准备破口开骂，却被一旁的另一个小黄门踩了一脚。
　　这个奴才倒是小心谨慎得多，懂得如何保护主子。
　　看来宇文绣绾的奴才也不全然和她一样……
　　我上前，伸手掀开半遮尸身的草席，一张肿胀得不成形的脸印入眼帘，只是两眉间的一点胭脂红仍是那般美艳，丝毫未因死亡而退色半毫。
　　在旁的红药，下意识地后退到我身后。
　　螟儿……

　　“这丫头干活不麻利，前夜被管事的训了一顿，想不开，跳了井，刚刚捞出来……”
　　我挑眉不语，跳井？这丫头的半张脸肿得老高，圆睁的两眼中除了恐惧再无它物，难道也是井水泡的？皇后娘娘的火气未免太大了点儿吧？
　　我盖好草席，褪下腕上的一只金跳脱，扔给正努力帮主子圆谎的小黄门。
　　“拿着这个，出去给这丫头买口棺材，别让野狗撕了，剩下的赏你们了。”
　　被飞来横财打得直晕，小黄门慌忙接住，道谢不迭。
　　说来说去，这丫头也是因我而死，如此也算是我尽了一份心。
　　我继续向前走着，身后传来阵阵平安车的轱辘声。但愿出了这宫门，死去的魂魄能上穷碧落，一路平安。

　　“恭祝母妃圣寿安□□涩的夏族语缓缓出口，旋即转为轻快的荻族语。“晟，我说的好不好。”
　　“好，你说的很好。”拓跋晟微笑的看着自己娇小可人的妻子，眉宇间仍是那般的温润。
　　没想到在明堂外会碰到他，有些时日不见，拓跋晟消瘦了许多，绛色的胡服下身形竟有了些伶仃。

　　“辛夷……”笑容滞留在脸上，拓跋晟望着我，竟有些愣忡。
　　一别数月，再相见，物是人非。
　　如今的我又何尝不是形销骨立？
　　无他，我给他的也只有微笑。新婚燕尔，其乐融融，幸与不幸，唯有自己心里明白。
　　独孤信芳纳闷的看着相对无语的两人，拉了拉拓跋晟的衣袖。
　　回转过神来，拓跋晟对她展颜道，“这位是南虞的南吕公主，燕辛夷……”
　　独孤信芳清泠泠的眸子肆无忌惮的将我上下扫视了一遍，洒脱笑道：
　　“你就是南吕公主？常听他提起你呢。对了，过两天，你就是我的可敦了。”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朵小花站在夫君身旁，宁馨温婉，仿佛觉得世间所有人都是如她一般幸福。
　　可敦是荻语嫂嫂之意，我若嫁给拓跋昊，拓跋晟按理也要称我一句可敦。
　　拓跋晟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我，叹道：“我去定南侯府见过表兄了……”
　　开阳哥哥，此刻他已是我心中最后的牵绊。
　　“他还好吗？”我淡淡问道。
　　“他很好……”拓跋晟温和笑道，“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希望你能快点儿好起来。”
　　“你们咕咕哝哝说什么呢？”独孤信芳终于忍不住，用荻语大声嚷道。
　　“没什么，他跟我说，你是个好姑娘，也很聪明，学什么一教就会。”
　　我拉住她的手，用荻族语解释道。
　　两团红云倏地窜升在独孤信芳的脸颊，瞅了一眼拓跋晟，独孤信芳垂首道：“他喜欢，我才学的。阿姐，我很喜欢你呢。”
　　“我也很喜欢你，做我妹妹好不好？”我对她莞尔一笑，女为悦己者容，古来皆是。
　　“好！”独孤信芳爽快答应，旋即犹豫道, “不行，你要做我的可敦了。”
　　“作了你可敦就不能做你阿姐了吗？”我微笑言道，何况我决不会做你的可敦。
　　“也对。阿姐。”独孤信芳亲切叫道。
　　拓跋晟始终微笑望着言谈甚欢的我和独孤信芳，只是眸中的色彩却是黯然。
　　我越过独孤信芳肩头，淡淡望着拓跋晟，宫廷深处，最不该有的就是思念，何况这份思念此生我注定是无以回复。

　　“晟弟！”低沉厚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目光越过我，拓跋晟笑道：“二哥！”
　　我侧身而望，两三侍从随着一个身着流黄胡服的人走至，应是刚刚回京赴命的襄亲王拓跋杲。
　　那日在城门距离太远，我看不太分明。如今近在咫尺，倒是看得仔细。拓跋杲大概二十七八年纪，腰身挺阔，身材魁梧，黑眉如剑，目光如电，棕红的脸上，一道粉嫩色的鞭痕自眉宇一直延伸至左鬓，仿佛是未能抹匀的一抹胭脂。
　　“二哥，这位是南虞的南吕公主。”拓跋晟介绍道。
　　我安静的在拓跋杲面前施礼，起身，暗笑自己竟是如此矮小，只到眼前人胸间。
　　“秦青阳是个英雄，我敬佩英雄。”拓跋杲叹道，“未能与他堂堂正正的较量一场，本王终身遗憾。”
　　撕裂的声音从我心底响起，仿佛是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人撕裂。
　　“多谢王爷赏识，英雄，从来都是留给别人暗算的。”我苍白笑道。
　　若是堂堂正正较量，恐怕整个北巽无人是青阳哥哥的对手。要怪也只能怪他生在南虞，怪他不该遇见我，爱上我……
　　“此次绝影三卫的手段确实不够光明磊落，”拓跋杲点头，言道：“只可惜战场上，容不得妇人之仁，姑娘应该明白。”
　　“时候不早了，二哥我们走吧，母妃还等着我们呢。”咳了一声，拓跋晟圆场道。
　　“阿姐，我们走吧。”独孤信芳早就等得不耐，拉起我就走。
　　明堂外堂已是一片歌舞升平，乐府里各色乐伎伶人都已是准备就绪，一片花红柳绿。自东裕末期以来，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士族权贵，都喜欢在夜间听曲欢饮，现在时辰尚早，但是宴客多半已是到齐。
　　“不知王爷为姑母准备了什么？”
　　“本王需要吗？”
　　燕云隆的谄媚只换来拓跋昱的冷嗤。
　　“对，对，是下臣糊涂，王爷踏平南虞，这么大的功劳，何用送礼？”
　　拓跋昱剑眉微蹙，似乎也是不耐了燕云隆的奴颜卑膝，他猛地起身，回转的瞬间遇到了冷冷望着他的我。
　　“下臣给娘娘请安，恭贺娘娘，以后为兄还要靠妹妹你照拂。”燕云隆躬身施礼，堆满笑容。

　　“哦？我怎么不记得我是你妹妹？以前在龙首宫，太子大人可是都叫我野种的。”我淡淡讽道，手掌却已慢慢在袖间握成拳，忍字心上一把刀，现在决不是鱼死网破的时机。
　　笑容僵直，冷汗如雨，燕云隆请罪道：“下臣无礼，望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求您留我贱命一条。”
　　“起来！”拓跋昱直视着我，一把拉起缩成一团的燕云隆，笑道，“你以为成了他的妃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北巽动得了违逆侯的只有本王一个。”
　　拍了拍燕云隆的肩，拓跋昱续道：“杀狗也要看主人！何况这只狗很听话，把你的好夫君的人头衔了回来，深合本王的意。”
　　我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瞥过燕云隆灰败的脸，冷冷盯着拓跋昱，“如果认为杀了青阳哥哥就可以驯服我，王爷就大错特错了，除了秦青阳，辛夷此生不会再适他人！王爷想要保住爱犬的狗头，可能还要费一番心思，朝中想取它的人可是大有人在！”
　　独孤昶的那份奏折犹在眼帘，是为了报燕云隆调戏儿媳之恨也罢，还是因为抢了韩却要，做贼心虚也好，以他的性子权位，除掉燕云隆只是时间早晚。
　　“姑子，太妃娘娘等您等的极了，让我来寻你，请您随我来。”
　　话音刚落，水葱色的身影便挡在我和拓跋昱之间，竟是摇光。
　　伊人不再多语，拉起我便径直往内室走去。
　　我回首，只望见燕云隆惊魂未定的双眼，摇光的突然出现，吓到他了吧，亏心事真是做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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