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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愫何由生
温实初来的时候,已然是傍晚了。当时我躺在帘幕里,听到外面流朱说——“温公子来啦。”
旋即听到温实初讪讪的声音:“嬛妹妹,报信的人去医馆找我,说人伤的不重,开些药就成了。可是,我好久都没来过了,所以,就亲自来了。”
我有些发笑,原来元氏不想张扬此事,于是没请别的大夫,而是温实初。还让找温实初的人给我开些药就行了,并没有要他来。可温实初还是来了,这人可真够痴情。
甄嬛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淡淡道:“人在里面,你去瞧吧。”
“是,嬛妹妹。”温实初毕恭毕敬的,接着脚步轻轻向这边走来。流朱先过来为我掀起了帘子。我只是装睡,任由流朱将我的手臂展开,交给温实初搭脉。腕心处感受到了温实初的三根手指轻轻触压,他的指面触感光润微痒。可以想象,一个医者干净而修长的手。无由的有些面皮发烫。
流朱紧张的问:“温公子,浣碧伤的重么?”
温实初轻轻吸了口气,“伤的不轻,不过,待我为她开些内服的汤剂,吃上几日也就好了。”
接着,我被扶起来,褪下衣衫,背对着温实初。都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我一个丫头似乎也不用讲那么多规矩。我微微张开了眼睛,垂头正好望着自己还未开始发育的身体。
温实初一面为我处理背上的患处,一面道:“浣碧,你这小丫头又做什么坏事了?惹夫人生那么大的气!”他的语气很温和,并无多少责怪之意。
“浣碧不小心砸了我娘心爱的玉如意,一生气,才打了她几下。”甄嬛替答道。我也懒得计较她说什么,只想方才躺着时,没睁眼看看温实初;这会儿背对着他,却好想看他。便要转过身来,却听温实初大叫一声:“别乱动!药都洒了。”
“哦……”我只好规矩的坐好,心里却有种暖暖的感觉。想想温实初真是个很痴情的人,他很小就喜欢甄嬛,至今也不变心。只是,他对甄嬛痴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为何我心里热热的?
伤口终于包扎完了,温实初收拾好了药箱,他该走了——“嬛妹妹,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么?”
“不用了——有劳实初哥哥了。”甄嬛客气道。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说什么有劳不有劳的话?”
“好了实初哥哥,你去吧!”甄嬛已经蹙起了眉头。温实初情知她又烦了自己,悄然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
“小姐,我可以送送温公子么?”我忽然在榻上转过身来,问道。
“他为你治伤,你理当送送他——也当替我送他了。”甄嬛无聊翻着书。
“是!小姐。”我弯腰穿了鞋子,站起来时还有些眩晕。流朱道:“我去送温公子,你养伤吧。”
“不!”我固执的拂开了流朱的手,转身追了出去,温实初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
“温公子!”我叫了一声,追了过去。
“浣碧姑娘,你还有事?”
“温公子,你明天还来么?”我仰望着温实初,几年过去,他曾经稚气的脸变得成熟了一些,人也长高了许多,而我还很矮。
“不来了吧。”温实初尴尬的笑笑,从药箱里拿出一盒药膏,“方才为你开了汤剂,却忘了留下这个,你每天自己换药就好了。”
我没有接那药膏,低下头看到一块带棱角的石子,忙捡起来,掀起袖子,向臂上一划。登时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啊!……”我痛的皱起了眉头。
“浣碧,你这是做什么?”温实初惊讶道。
“温公子,我又受伤了。麻烦你明天还来为我治伤好吗?”我大声道。
温实初疑惑不解,我扬起脚跟,攀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道:“这样你就可以再来看望你的嬛妹妹了!”
温实初恍然,面上不自禁的露出欣喜之色,忙道:“浣碧,你也太不小心了!看来我明天还是要来跑一趟了!”然后又低声感激道:“你这鬼丫头,为何要帮我?”
“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我说罢,只觉得满面都羞红了,转身跑回了院子。
……
翌日早晨,温实初果然来了。他满面都是笑容,一面为我处理着伤口,一面时不时的看几眼他的嬛妹妹。我只端然的坐着,喝着周妈为我熬的汤药,心里依旧暖暖的。
第三天,第四天,温实初都来了,甄嬛虽见他有些不耐烦,但我的伤也着实不轻,只好任由他来去。
第五天,温实初来时,脸上已经没那么多笑容。为我上完了药,便收拾了药箱,不声不响的辞去了。我又送他,只顾了和他说话,送他竟送到了老远的荷月湖畔。
正是春末夏初之时,湖上的吹来的风清新拂面。温实初有些好笑:“浣碧姑娘,你快回去吧——都送出这么远了。”
“温公子,你明天还来么?”
“不来了。”温实初摇了摇头,有些莞尔,“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实初哥哥,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啊!”温实初好脾气的笑了。
“你现在就急着回去么?”
“要不我还能去哪?不过我倒是可以去看看甄珩,也好些日子不见他了。”温实初笑道,“你这小丫头,再不回去,你家小姐,该生你的气了。”
“我回去了,小姐才嫌我烦呢。我没有流朱姐姐伺候的好,只会添烦!实初哥哥,你是不是也很烦我?”我担心的问。
“没有啊!”温实初摇头,温和道,“你这小丫头,有时也挺讨人喜欢的。”
“真的啊!”我登时心花怒放起来,“那你别走,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温实初犹豫了下,似乎下定了决心,坐在了岸边草地上,“今天我对你这小丫头奉陪到底!”
我也赶忙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实初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家小姐的?”
温实初一愣,显然没有准备:“浣碧妹妹,问这个干嘛?”
“我只是想知道啦!”虽然直白,但也有些腼腆。
“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嬛妹妹的体质总爱发热。伯父伯母都很着急,我也很替他们着急,时常帮他们照看嬛妹妹。哦,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我从小失去了父亲,是和母亲一起相依为命长大的。若没有甄伯父收留,我们母子恐怕早就饿死了。”
“哦?温伯父是生了重病了么?”我同情问道。
“不是。我娘曾告诉过我,父亲携着全家入京赴职,快到京城时,却遇到了劫匪。我爹被当场刺死,我娘抱着我,也险些命丧屠刀之下,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个白衣少侠出现,救了我们母子。再后来,甄伯父带着几名差人来了,说是办案到那儿。他问明了情况,发现我爹爹是他故交,就这样才将我和我娘接到他府上来。”
“哦……原来竟有这么曲折的经历。”我唏嘘不已,“所以,你心怀感恩,决定报答甄伯父了?”
“嗯。甄伯父这么多年,待我们母子很好。还为我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做师父!”
“你的志向也是做一名仁心仁术的医者么?”
“我小时候哪有什么志向?是甄伯父时常去看望我娘,还说要给我请个有学问的好先生,教我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呢。可是我娘坚决说不!她不让我走仕途之路,要我从医,免得将来重走我爹爹的老路,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死在谁手里也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从医也没什么不好!”我点头,又想起方才的问题,“实初哥哥,你还没说,是怎么喜欢我家小姐的呢!”
“哦,”温实初红了脸色,“有一次,我帮伯父伯母照看嬛妹妹,伯父忽然问我,是否愿意照顾嬛妹妹一生一世。我当时想也没想,就说愿意。”
“所以,你就喜欢我家小姐了?”我笑。
“嗯!”温实初老实的点头,“做人要守信,我既然说过的话,又岂能轻易反悔?”
“实初哥哥,那你以为你的甄伯父真的会把女儿许配给你么?”
“我不知道。这跟甄伯父会不会把嬛妹妹许配给我,没有关系,只是我的一个诺言。”
“那我家小姐以后要嫁了别人呢?”
“那,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温实初惆怅道。
“实初哥哥,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认真的看着温实初道。
“怎么办?”温实初疑惑的看着我。
“实初哥哥,你也读过许多圣贤书,对不对?书上有说照顾一个人,对一个人好,就,就必须一定是因为喜欢她,因为那种关系么?”我说着,有些脸热。
温实初想了想:“不一定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也许是出于朋友义气,而非男女之情。”
“这就对了啊!”我咯咯的笑起来,“我想,你也可以把你对我家小姐的感情,转为朋友之情的。”
“哦。……”温实初似乎有些恍然,他盯着我的目光也有些诧异了。
我顾不得羞,又问他道:“实初哥哥,如果有一个人,像你喜欢我家小姐一样喜欢你,你会为她感动,并且接受她么?”
“这……”温实初愣住了。
“实初哥哥,我不需要你马上回答,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三年也罢,五载也没关系,终有一天,你来告诉我,你的答案好不好?”说罢,我按着草地站起来,转身向快雪轩的方向奔去。
想想我上一辈子也没什么奢望,就是想嫁个技术男,然后平淡又甜蜜的相守一生。上辈子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就在这辈子实现吧。不过,一个小丫鬟喜欢一个医生,是不是有些高攀?不管,我要争取一下!我才十岁,有的是时间经营这份感情——只要我能活下来。
惊鸿舞的风波暂时告一段落。我听了莫小雅的话,两个月没有去松客堂。这期间,甄府只有一些小事发生。
甄嬛从此厌弃了歌舞,说歌舞不过是娼妓伶人以声色惑人的伎俩,她乃书香礼仪世家的女儿,以贞静为美,以琴棋书画为才,才不屑的学那低贱之伎呢。她从此要专心诗书,诗书才是高尚之物。甄氏夫妇对此当然是惋惜的,但想女儿若从此专攻学问,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而且将来有没有出息,也不在乎区区一支舞。学舞——不过是觉得只要对女儿前程有所助益,不管将来用的上用不上,也肯为此投金掷银罢了。
甄嬛坚决不再学惊鸿舞,让甄远道的重金打了水漂儿。两个舞娘曾把钱托人送回来,但甄远道还是把钱送回去了,还颇显君子风度的向两位舞娘致谢——虽然没有教会他女儿,但也教会了府中的丫头,所以这酬金还是要付的。而且,一切还请两位舞娘守口如瓶,不要对外宣扬。
对比甄远道的君子风度,不能不说元氏那天的表现过于小家子气。不过,莫小雅说也怪不得元氏小气——甄远道这条伸往皇宫内务府的路,可是用重金铺就的——得托人打听认识内务府总管人员的人,再把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倒腾出来,过程还得保密。如果不保密的话,这事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谁晓得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抄了甄家满门呢?托人办这样危险的事,自然就得多砸珠宝银钱。可谁想到这条金路好不容易铺好了,却被我一下子给破坏了呢?
这些都是后来听莫小雅说的,她常陪伴元氏左右,元氏有什么事,也不背着她。她还告诉我,这事铁定不能就那么完了。但短时间内,元氏也不会有明显动作。毕竟真闹出了人命,会让人把那件事跟惊鸿舞扯到一块儿去,传扬出去,对甄府有害无益。
快雪轩的院子里,又多了两个小丫鬟,一个玢儿,一个珂儿。之所以又添丫鬟,是因为甄远道说,甄嬛渐渐大了,事情多了,身边伺候的人太少了。这让甄嬛每每出入,越发显得威风,有如众星捧月一般。
倒不是只进不出,因为二女玉姚也渐渐长大,身边只有乳母陪伴,不合规矩,甄氏夫妇懒得再找,便将小蝶调到了玉姚身边,玉姚本性温和恬静,并不挑三拣四,与小蝶相处甚为融洽。
只是这样一来,厨房就只剩下周妈一人。反正甄嬛也不缺人伺候,于是,我每日都去帮周妈的忙,与周妈感情日渐深厚,情同母女。
我和周妈走得近,其实不仅是为了报答周妈那日护我之恩,而有另外一个原因——一个志在厨房的丫头,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呢?元氏不想灭我最好,若想灭我,看我那样的‘出息’,是不是灭我的念头也会消减一些?
且陆乘风曾说,我练功的时间短促,武功难以大进,那我不如去厨房多干些粗活,以此锻炼体力。每天一大早,我都会背着筐子去大杂院替周妈取来整筐新鲜的菜蔬水果。我并不热爱劳作,但也不以劳作为耻。甄家的老爷夫人不以如此待我为耻?我又何须自以为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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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又开始去松客堂了。那一晚,陆乘风狠狠的揍了我一巴掌,并罚我面壁思过了一个晚上。他倒不是为了我沉不住气显摆惊鸿舞的事打我,莫小雅早为我求了情。她说‘这孩子’就是想出口气,证明一下自己,以后的生活才能自信的继续。陆乘风本也不打算为那件事教训我,他说之前狠斥于我,是为了防止发生不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狠罚我,也于事无补。
他之所以打我,是因为我无意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激怒了他。陆乘风对我说——甄远道于我还是有情分的,除了不能给我女儿的身份,也给了我衣食的安稳,我应该感谢他。我对此表示了鄙夷,更不屑道——“他如今怎样对徒儿,徒儿将来也怎样回报他。待来日徒儿凭自己的本事挣得了荣华富贵,府中也留一个奴才的空缺给甄远道。保他衣食无缺,穿金戴银,也不用他干什么重活,只给我端个茶,倒个水,提个鞋,……”我只顾徐徐的说,话还没说完呢,脸上便着了陆乘风凌厉狠辣的一记耳光,我几乎懵了,眼泪也漫上了眼眶,不信的看着陆乘风——之前,他从未弹过我一个指头!
陆乘风气的面色铁青,指着墙壁的手不住的发抖,唇齿亦哆嗦着令我去面壁跪下思过。我情知不能再向小时候那样求抱撒赖,身边也没有莫小雅护我,心里再委屈难过,也只能领罚。一面落着泪,一面走到墙壁前跪下,本来极伤心的,哽咽啼哭不住,却不想陆乘风是那样的震怒,墙壁上他的影子气的直蹦,用手点指着我,骂——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打小就这么狂妄悖逆,长大了要去做什么?是不是要弑君杀父,祸害苍生?我陆乘风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竟摊上你这么个狂徒,孽障!……除了气的跳脚之外,他还气的背着手来来去去的走。
不知怎的,我竟觉得有些好笑,却不敢笑,眼看陆乘风又取了戒尺高高抡起来要揍我,于是,我揉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却没有眼泪……。
最终的结果是我胜了,陆乘风气的抛了戒尺,伏案焦头烂额去了。
那一晚的罚跪,和陆乘风的震怒,让我满是憎恨的心清醒了许多——这个父子君臣的年代,容不下我如此狠憎决绝的恨意;不要说这样的年代,即便是来时的那个世界,也未必容得下。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其实作者还是不知道。)
……
隔一日的晚上,一切恢复到从前,习文练武,除了我的内心悄悄收敛了不少的愤世嫉俗之绪外。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晚上,陆乘风告诉了我一件事情——“明日,元氏要带着女儿去兵部范侍郎家做客。你也会去。”
“我也会去?”我愣了下,不晓得其中深意。之前,也随着主子们去别人家做客过。
“是你莫姨娘找机会告诉我的。”陆乘风的脸色很是郑重,“途中经过集市,元氏可能会下车置办些礼物。”
“哦?”我愈发不解——一般甄氏夫妇去别人家做客,一般都是头天备好礼物的,哪有临时置办的道理呢。
“你不要下车。若是你家小姐让你下车,去买胭脂水粉,或者手绢丝巾,你也只管下去,一切灵活应对。放心,为师会暗中保护于你,断不会叫你出事。”
话说到这里,已然明了。我的心除了紧张之外,竟还有些激动起来,尤其陆乘风接下来说的话之后——“浣碧,你也练了好几年的功夫了,也该用用,并且历练一下胆魄的时候了。……”
/
除此之外,陆乘风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情,他为此忧心不已。莫小雅的消息,竟是从甄远道那里得来的。其时傍晚,甄远道在回廊里把卷吟哦。莫小雅陪元氏在佛堂念了一天的经,回自己的仰月楼,经过甄远道,未及请安,只听甄远道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莫小雅静立搭讪——“老爷近来喜欢把读魏王诗词。……”
甄远道也不看她,只是随意的点头——“世人皆谓魏王奸诈,实则不然。以他那份豁达心胸,世上有几人能及?”
莫小雅并不解甄远道话语之意,只是顺迎道:“妾身亦曾略读魏王诗篇,的确大气磅礴,豪迈万千。观其诗作,度其为人,当是虚怀若谷的奇男子。”
甄远道微然一笑:“你腹有诗书,知晓几篇魏王诗作,并不奇怪;但除此之外,可还知魏王有分香卖履的典故?”
莫小雅心中略感讶异,只是点头:“妾身知道这段典故——魏王生前固然好色,但临终前,的确为姬妾着想。”
甄远道摇了摇头:“操岂止临终为姬妾着想?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可出嫁!你可知此石破天惊之语出自操之《遗令》?”
莫小雅面上不禁怔忪变色,只镇定道:“好端端的,老爷怎么想起这个?曹操之语固然石破天惊,可谁又听说过他死后,哪个姬妾真的改嫁了呢?”
甄远道又是一笑:“汝固然不闻□□后,其妻妾有改嫁者。但来莺儿其人,汝也未曾听过么?”甄远道含笑说了这话,便转身负手徜徉而去,空余莫小雅在回廊里呆呆发愣。
莫小雅次日在回廊里再次遇到甄远道时,甄远道闲话间提及了元氏将携女看望范侍郎夫人的事,又云路上将置办些礼品,女人皆爱丝绸水粉,此番是又要满载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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