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小皇孙女的出生恰逢四公主离世，宫里上下的喜悦终究是笼罩着悲戚。听说额附悲痛万分，众人更是唏嘘，可惜了一对鸳鸯。可欣几乎日日前往乐善堂，与雨晴为伴，逗弄着两个孩子，聊东聊西。几个月下来经历了皇后以及与自己年龄相仿、从小亲密无间的姐姐的死，可欣如今在雨晴眼中看起来，已和以往的那个可欣判若两人。她还会嬉笑打趣，但此时的嬉笑打趣却更多是为了遮掩那明媚笑颜里隐现的哀伤。

　　痛失过玉瑾的雨晴深知，此时哭也哭过了，她最需要为可欣做的，就是营造出一个和暖的气氛，让她安心。

　　“我们玉儿长得越发好看了，”可欣笑道。许是思量明玉的缘故，唤着惯了，众人如今对玉瑶也是这样叫着。

　　雨晴从看账簿中抬眼与她相视而笑。刚出了月子，她便又把乐善堂的事物接管了回来。”难为你每日都来瞧她，看她日后倒要和你更亲近些呢。“

　　可欣也不言语，只接着对着玉瑶笑。

　　雨晴忽然想起一早听的闲话，便侧头问彩云道，“听人说，我生产那日，爷打了侧福晋？“

　　彩云先是一愣，后笑得狡黠，”她说您是跟爷赌气才闹得胎位不正。“

　　可欣也在一旁冷哼道，“四哥多打她两巴掌才解气呢！”

　　雨晴沉默了片刻才又气又笑道，”你们两个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爷一时沉不住气，她嫉恨的可是我。”

　　正说着，外面传傅恒来请安了。

　　可欣还没来得及回避，傅恒就已跨着大步进来了。

　　“你来了，”索性可欣也不是个腼腆的姑娘，就随她去吧，雨晴边想边招呼道，“傅恒，快见过公主。“

　　“春和参见公主。”

　　可欣最不拘小节，忙叫起，又若有所思道，“你这表字倒有趣…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前些年你四哥还说你不读书，如今出口就是岳阳楼记！“雨晴调笑道，“本该让你回避的，不想他说来就来了。”

　　“春和不必多礼，若在平常人家，我还要称你一声‘哥哥’呢，”可欣笑道。

　　傅恒忙说不敢。

　　”不过，时候也不早了，想必你们姐弟俩也有不少悄悄话要说，我就先走了。“说罢，可欣也不等傅恒再行礼，便盈盈离开。

　　想想也是，她的确有话要对傅恒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傅恒先开口，”姐姐还好吧？“

　　把小襁褓递给傅恒，雨晴苦笑道，”有了她，不好也好了。家里可一切都好？“

　　”都好，听说姐姐与小格格平安，再好不过了。“

　　”怕是伯父听说是个小格格，心里才不安吧。”

　　傅恒无奈地一笑。

　　”傅恒…“雨晴欲言又止。”你如今升了蓝翎侍卫，日后不要再与她相见了。“

　　傅恒一脸惊讶地与她对视，言语支吾，”姐姐，你——“

　　”一壶鼻烟、一方素帕…寄相思，你们用心良苦，“雨晴叹了口气，抚上他的肩道，”不要怨我，也不要怨四爷。“

　　傅恒苦笑着摇头，”姐姐教训的是。比起家国，我自然知道，儿女情长算不得什么。你是家，四爷是国，我的难处，她也知道，从前只是，心不由己罢了…“

　　雨晴不禁唏嘘，”有你这样的兄弟，有你这样的臣子，是我与四爷之幸。苦了你们才是真的。”

　　——

　　雍正九年的七月月，皇上携众人前往圆明园避暑。这一年的紫禁城，终归多了几分死亡的气息，到了圆明园，才如释重负。园子里浓荫蔽地，处处临水，池中荷花香远益清，时闻蝉鸣悦耳，是个避暑消夏绝佳的地方。

　　四贝勒”一家人“如往常住在长春仙馆，此次因宫里刚办完皇后的丧事，破例让侍妾一例随行，就连一直禁足默默无闻的锦瑟也凭着这个理由放了出来。

　　到了七夕那日，熹贵妃特请女眷们在西峰秀色戏台看戏，又设了宴席款待。台上演着《天河配》正热闹，但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此时席上几十个女人，自然是台下比台上演得还热闹。

　　按辈分尊卑，雨晴自然是坐在月盈旁，二人皆是客客气气，如今在宫里待久了，越发不会在众人面前露出任何不睦。

　　裕嫔眼尖，早就看到靠后坐的锦瑟，故意提高声音向一旁的熹贵妃道，“咱们四爷可真是好福气啊，宫里又添了新人。说到底还是四福晋贤惠识大体。”

　　锦瑟见裕嫔看着自己，先是一惊，又忙离座向她福身。

　　月盈也起身向裕嫔欠身，似笑非笑道，“额娘教训的是，臣妾日后必如四嫂一辙，事事以五爷为先。“

　　雨晴自顾自地抿着茶，也不搭话。

　　熹贵妃却打量着锦瑟冷哼道，”福晋抬举你，是你的福气。日后莫忘了尊卑失了分寸才是要紧的。坐着吧。“

　　众人听熹贵妃发了话，自然不敢再扯这个话题，乖乖地把目光都移回了戏台。

　　雨晴不经意得向身后一撇，本欲看锦瑟的神情，却只见若妍怔怔地看着台上的花旦，神色古怪，眼眶处泛红丝。细听那唱曲才知是：

　　”我若回上天宫去，
　　怎割舍郎君小娇生，
　　左难右难心不定…
　　你怎忍从空抛下无情剑，
　　斩断这莲池鸳鸯分西东…“

　　织女得了遣她回天宫的令，唱得凄苦。雨晴不禁暗叹，痴啊…

　　看完了戏，各宫里还置穿针乞巧的游戏，主仆同乐。夜间清风习习，烛火闪烁，满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意境，声声笑语萦绕着长春仙馆。

　　弘历此时也从书房出来了，站在雨晴身后看几个侧福晋、格格和丫鬟们借着月光结彩线，穿七孔针。

　　瑜夕和雨晴一样，从小在草原上比在家里久，闺阁教养中少了对女红极度的重视，遂只在一旁看热闹。

　　弘历打趣道，”这七孔穿针，真是不简单，你二人倒乐得清闲。“

　　”是我们有失妇德，让爷见笑了！要说还是妍妹妹手最巧，“雨晴笑着，因环顾四周而找不见她，便问道，“怎么不见了苏格格？”

　　瑜夕答道，”她方才从西峰秀色回来时，说身子有些不适，此时回房了。”

　　众人穿完了针，见弘历正在一旁与福晋和夕格格玩笑，便都识趣地围了上来。自福晋又生了个格格，儿女双全，四爷在她房里看孩子的时间最多，于情于理都妥当，格格们虽不敢说三道四，此时却都备好了七夕献给弘历的绣品，还有亲手制作的巧果，这样至少能尽力讨四爷欢心。

　　弘历见惯不怪了，一一接过笑着说好。无非是一些精致却中规中矩的花鸟鱼虫，除了——弘历拿着锦瑟呈上来的荷包，喜怒难辨道，”这花样倒新鲜，是交颈鸳鸯？“

　　锦瑟慌忙称是。

　　”就你跟别人不一样，啊？“弘历冷哼道。

　　“是…是妾身的心意而已，“锦瑟怯怯道。

　　”既如此…日后别失了分寸，“弘历若有所思，淡然道，又问雨晴，”高侧福晋呢？这都病了一个月了，还不好？”

　　“嗯，今儿晌午又差人来回的话，”雨晴答道。

　　——

　　若妍离了戏台子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堵塞得厉害。什么天河配、鹊桥仙？通通都是讽刺！就连牛郎织女，一个是天上的神仙，一个是地上的农夫，一年都有一次美好的团圆。那自己和…他，又算什么？不行…

　　“格格，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身旁的侍女焦急地问道。

　　若妍示意她禁声，步伐加快，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长春仙馆后小花园外的回廊。早就知道他在此处，见四周都是其他侍卫，便抬眼作不经意得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迅速移开眼光，转身往小花园里走去。

　　走了不出百步，身后便响起一个熟悉却久违的声音从花丛中传来，“苏格格别来无恙？“

　　放缓了脚步，若妍装作嗅着朵朵茉莉，隔着繁盛的枝叶轻声道，”凄凉别后两应同，彼此彼此罢了。“

　　傅恒拨开簇簇茉莉，清香四溢，才可见那日日浮现在脑海里的娇颜，此时却比记忆力要憔悴了许多。“此时格格、福晋们都在月下乞巧，格格怎有空来赏花？”

　　“女子乞巧，为了自己心仪之人祈求心灵手巧，我又平白去讨什么没趣？”

　　”姐姐说过，要我不再与你相见，想必也嘱咐过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你还不是来了么？“若妍苦笑，眼光越发忧悒，喃喃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可正说着，只听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花丛后的身影倏的一下不见了。

　　“云裳，”是慧如尖利的声音，“你听是谁在那边念诗，咱们去看看。”说着，她携着侍女已走到跟前。

　　若妍慌忙地拭泪，转身面对她，规矩地低头行礼，”侧福晋。“

　　”呦，苏格格好雅兴，“慧如故意拉长声音道，”不过，这七七之夜，你不在长春仙馆与四爷和姐妹们同乐，竟在这里对月长叹，所谓何事？“

　　”我——“若妍欲言又止。

　　”怎么？苏格格平日里可是我们乐善堂第一口齿伶俐之人，此时倒没了由头？“自打弘历出手打了她，慧如便称病一个多没见人了，原本只想出来走走，不想撞见若妍鬼鬼祟祟的，心里不由得意。四爷为了福晋当众给了她那么大的羞辱，她一时不能对福晋怎么样，若此时能抓住她好姐妹羞辱一番，也勉强解气，于是厉声道，”快说，这诗是给谁念的？“

　　若妍收起了心绪，想好了措辞，作娇羞的样子道，”我…自然是为爷…妹妹不似姐姐得爷眷顾，让姐姐见笑了。”

　　“哦？”慧如冷笑道。乐善堂谁不知道，苏格格从来都没给过爷好脸色看，真是张口说瞎话，自己也懒得跟她打哑谜。”即便如此，你在此处念这侧词艳曲也实扰了清静也属不妥。”

　　“我若有错，自有爷和福晋责罚，”若妍不卑不亢道。

　　“爷和福晋此时怕要歇了，自然没空料理这等小事，我好歹是侧福晋，便代劳了，”慧如笑得越发狰狞，“云裳，叫人看着她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

　　——

　　七夕这样的大日子，四爷自然是要歇在正房。

　　雨晴坐在紫檀木妆台前卸着钗环，冷不防在铜镜里瞥见弘历脸色略不自在，便柔声问，“怎么了？”

　　弘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到她身后，“旁人给爷又是送巧果又是送荷包的，到了福晋这里，怎么一样也没有？”

　　他曾说过，她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做针线活。被他嘲笑一番，她却也不羞不恼，反而有板有眼故作夫子说教的样子，讲起《资治通鉴》里的句子，”为女不正，虽复华色之美，织纴之巧，不足贤矣，“引得他忍俊不禁。

　　“那都是侧福晋、格格们的心思。这逢年过节的，端庄严肃的四福晋要替爷里里外外安排着、打点着，哪有那个闲情逸趣？”雨晴暗自发笑，既然这位爷要计较，索性陪他矫情。说罢也就不理他，向外间唤了一声，”小阿哥、小格格睡下了么？爷要吃宵夜，我瞧着宁格格做的巧果精致，快拿些来。“

　　听没有人回应，只觉弘历的双手按住她的肩道，”他们两个早睡下了，我已叫奴才们都出去了。“

　　雨晴还欲起身，”那我去看看。“还未站稳就被眼前的人霸道地箍在怀里。

　　”逗你的，什么乞巧穿针？七夕是两情相悦之人的团圆之日才是正经，“虽还是玩笑的语气，弘历的声音此时变得沙哑深沉，”永琏那小子如今越发缠着你，都叫你躲过了好几遭，今日可别想再躲。“

　　雨晴刚对上那目光幽邃的眸子，忽觉得脚下一空，身子已横倒在他臂弯里，却也不羞不恼，温柔地环住他的脖子，戏谑道，“爷这么还馋嘴猫似的，让人看着笑话。“

　　”哪里有人？什么人？爷拔了他的舌头！“

　　红绡帐暖，烛影摇曳，又时值盛夏，即便轻如蝉翼的小衣从肩头滑落也不会觉得凉。

　　她散了发，衣衫不整的样子无辜却也诱惑，窈窕的身形丝毫不像两个月前刚生过女儿。弘历看得眼都发直了，又起了个邪念，还要打趣她。伸手拔下她发髻上最后一支银钗道，”福晋不善女红，便罚你与爷对词，总行了吧？“

　　”这——“衣衫半解，鼻息相接，二人跪坐在榻上的姿势着实…不妥。刚想开口反驳，却已被眼前的冤家堵住了唇。

　　即便此时心痒厉害，弘历仍是出口成章：

　　”话鸳情，戏鸳情，
　　只在今宵梦自成。
　　夜深风露清。“

　　雨晴觉得脸颊烧得越发厉害，被他看得发麻，逃也逃不掉，只得压低了声音缓缓作答：

　　”烟蒙蒙，雨蒙蒙，
　　相对红罗暗恨更。
　　鹊桥天不明。“

　　不愧是人前端庄大气、私底下跳脱烂漫的四福晋，一阕唐宫的《长相思》竟对得比他还艳，只是说完了就把红透了的小脸扭过去不看他。从身后抱住她，轻轻一挑，那羽翼般地纱衣便飘到了地上，弘历手中的银簪也不知去处，长臂一挥，帐幔重重地落下，羞掩了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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