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醉添沉水香》又名《不羁的风》

　　自这一日之后，书云骤然沉稳了不少。得了空，倒不似往常一般地只顾生着翅膀往外跑，只安安心心地呆在书房里，或看书，或练习书法。她能干的事情多了，自然也就分不开心去想旁的物事。只第一天她见了案上被镇纸压着的李逸訢临摹的写字，不禁触物想起自己煞费了一番苦心求得这幅字画乃是为了苏更生，心中骤痛，状如刀绞，她恨得将那字画连着镇纸都一同扫下地去，得幸地上铺的是一层厚地毯，这镇纸竟也没碎，字画也未曾损毁，只略微起了一些皱褶。待她平复了情绪，瞧着自己使性子扫落了一地的狼藉，这才暗暗觉得好笑：‘这是我求着逸訢哥哥得的东西，又何曾与他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我再不赠与他也就是了。’一念过后，又蹲身下去，轻手轻脚地自地上将那些个物件一一拾起，拾掇放置好。书架子上摆放着的外国文学读物，也一并被她全部撵下架去，新添上一些国内的长篇小说，诗歌集与一些散乱的杂志，终于算是补替了那一批下了架的枯燥书本。
　　书云抬头望着满屋子的新置物件，忍不住轻轻舒出一口气，朝着它们微笑了一笑，仿佛是庆幸自己的精神胜利法得逞了似的。
　　一日，书云难得起了一个大早，洗漱过后朝下楼去，见家里的仆人早早地就在院子外头清扫，扫帚轻柔的刷刷声音，混合着清晨鸟儿的清脆鸣叫，听起来很有一种细微的感动。她不自禁地行到大厅门口，后背依贴着门板静静地瞧着，先是银灰色的天穹，惨白的云朵，然后是疏疏离离自天际掠过的成群的飞鸟——或许那是燕子罢，她一时借着这天空的剪影也猜不出来，只能是呆呆地看着。
　　这时候，太阳还没有起来，天空尚未被染上暖色。那种浅浅的灰白，映着地上院落里层层的青草碧树，这是冷色暖色的初次交锋，是景色给予视觉上的一次短暂冲击。她仰着头，高高地仰着，像向日葵期待温暖的日光一般，迎着日出的天际。太阳总是要出来的。她将头靠在格子门上，先是渐渐地看到那边天色逐渐泛起青色，蟹壳青一般的颜色，总胜过那死气沉沉的银灰，慢慢地，这天边越来越亮，越来越艳，像陡然间挑了一点胭脂在手里，匀匀地抹上了脸似的，总是妩媚多情。书云看着看着不由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升起的太阳只若娇羞惯了的女子，起先总是扭扭捏捏地不肯登上台面来，非得要人着急一番，这才终于迈着小小碎步规规矩矩地站出来。待人细细将其打量过，交谈过，这才稍微好性子一些，再不那样故作姿态，使人为难。可一旦到了与人道别的时候，便又忍不住使出万般的骄矜，终于还是羞答答，慢吞吞地离开。
　　她这里正在出神，冷不防一只手突的搭上她的肩膀，她一时受了吓，陡然回过神来，却见身侧的菊香，笑眯眯地使着一对眼睛看着她。
　　瞧清楚了人面，她这厢才放下心来，缓缓舒出一口气道，“你这样蹑手蹑脚的，无端端吓了我一跳！”
　　菊香便朝她一笑道，“是你自己站在这里，没来由地发起愣来，连我走到你身畔多时了也不知！”说着，又伸手揽过她手臂一侧，道，“这样一大清早的，却呆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快些回屋里，仔细招了凉。”一路将她半推半搡地送进了大厅。书云才在大厅里坐下，菊香便急急地要去找衣服来给她披上。书云一把拉住了她道，“做什么费那些心，我哪里是那样体弱的人呢？”菊香仍不放心，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不知道，早上总是凉一些，不比正午。”说着，照旧还是要去寻一件外套来。书云见她这般执拗，望着她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放任她四下里去翻寻了衣物来。
　　她正一个人独自在客厅里坐着，东瞧西看，百无聊赖，正巧这时目光不经意地从客厅靠右的一座做旧式的落地钟上一瞥而过。这一瞥可不得了，只见她忽的一下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就向楼上书房跑去，只带出一只斜挎的书包，胡乱地挎在自己身上，一路当当当地就下了楼。菊香这时候正在书云的房间里，听见她的脚步声急匆匆的，不由探出头去，却只见她的一袭背影，在楼梯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正奇怪，听楼下脚步声，却像渐渐向门口的方向走去，不由又侧身，快速跑到书云的床边，朝下院子里一瞧，果真见书云‘踏踏踏’地从门前出来，奔到院子里去。她站在楼上，见她这一早上是要出去的了，这才朝外头唤了一声，“小姐，你这会子到哪里去？”随即又嚷道，“别那样急，好歹加件外套在身上！”书云闻言，脚下步子依旧不停，只回过身来朝她招一招手，示意不必，这才回道，“我昨天便约了裴先生今天去他家补习功课的，这会子要迟到了，你同母亲说一声！”待她话语说完，她已然跑出了院门，不见了踪影了。
　　菊香站在楼上，瞧着她一溜烟地就走了，拿她也没有奈何，只得缓缓地摇了摇头。

　　书云出了门，奔了一阵，却并不见有行车。她又向前疾行几步，行到一个路口附近，方见斜刺里蓦地驶出一辆黄包车。她这一下可算又惊又喜，急忙挥手拦下，跳将上去急急地道，“师傅，快行去东府路！”
　　那车夫点点头，拉起车就跑，书云坐在上头，两手稳稳地平放在前，捂住书包，面上微露出一点子庆幸的笑容。两颊虽有风迎面吹将上来，却因那短时间的跑路，浑身隐隐地发起热来，势力竟不知胜过这迎面的来风多少倍，直将风的散热效益也给压了下去，面上，身上，都不禁地发出汗来。
　　书云的教课先生裴泽瑞，家里便在这东府路上的一条穿堂里。好难得书云行到了门口，这会子身上才觉清爽了一些，然而所出的汗闷干在了里头，却也不怎样好受，她此刻也顾不得了，付过了钱，仍旧匆匆地跳下车去。
　　行到门边，她这才忽的一停，又是伸手拨自己的头发，又是整理自己的衣衫书包，唯恐失了仪容。待她修整好，又重新将自己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这才抬手去叩门，一次连叩三声。就听见里头一个洪亮的男声问道，“是书云来了吗？”书云这才在门外应道，“是，裴先生。”她这里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吱呀一声旋即打开了，只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子迎将出来，笑道，“你迟到了，我在院子里都赏了好一会的花了。”
　　书云听得他这样说，心下一时歉然，只道，“抱歉，裴先生，我早上只顾着瞧日出了，所以自出门耽搁了好些时候……”
　　通常来说，倘若学生如是措辞说道，那么老师必然觉得是推诿的说辞无疑，不但觉得不能原谅，反而会教训道：‘迟到就是迟到，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没有理由可以讲。’如此一来，便是毫无人情味的疾言厉色式教育，迂腐又落俗。裴泽瑞不同，他自己不过二十好几，是一个具有新式做派新式思想的青年，此刻听了书云的这一番话，不但不恼，反而面露喜色，道，“是么？日出日落，昼夜更替，常人总觉得司空见惯，所以往往对其视而不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规蹈矩庸庸碌碌地过完了一生，却还不知这日月交替之间的美景是如何吸引，可叹可叹……”说到此处，果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继而却有笑道，“你能有这般闲情，欣赏大自然的韵味，可见你肯用功观察生活，细知小节，我倒是很赞同你这般做法。”又道，“有心学习的人，终有时间来用作学习，不拘泥于这一时半刻。然而这日出之状，却是贵在一瞬，今日一过，再想瞧见，却也是明天的太阳了。”
　　书云粗粗听了他这番话，心下略安，忖道：‘原来先生并没有责怪于我的意思。’一时顿感喜悦，笑道，“裴先生说得真是不错，书云受教。”
　　裴泽瑞见她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显然却是‘逃过一劫’之后的得意忘形，不由将她脑袋轻轻一拍，道，“这回也就罢了，下回再迟到，我却是要罚你的。”
　　书云揉着脑袋，直‘哎呦’了一声，做出吃痛的样子，却又旋即笑道，“那么，倘若下回我迟到还是有正当理由的呢？”
　　裴泽瑞闻言，先只是抿唇而笑，并不发声，后来才说道，“那就下回再说罢！”
　　书云浅浅一笑，踏步进入院内，只见这小小的院子里皆是满满的花花草草，其中有几支是自书云家中折来的百合花，没料到此刻移到这里载种着，反倒更显茂盛了。书云上前一步，蹲身到那百合花前，惊叹一声，道，“哎呀！这百合花的长势竟越发地好了，我记得当时您向我要了这枝去的时候我还觉得纳闷呢，我就想您怎么偏偏挑了这一枝半死不活的花去……哪里想到，它居然起死回生啦！”
　　裴泽瑞见她这样小孩气，一时不由好笑，站在她身后道，“哪里就有起死回生之术呢？这花将谢未谢，我不过也是就着它的这股子生气顺势拉了它一把，不让它完全枯死罢了。”
　　书云听闻，不由侧过头去朝他一笑，道，“裴先生不必自谦啦，这枝花分明是多亏了你细加照拂才得以存活下来的，还说什么只是拉了它一把的话。”说时，又站起身来，在院落里四处走动，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倒也和这满院的植物很是亲热。
　　裴泽瑞就立在院中，却也不加阻止，待她一一瞧完之后，这才笑道，“你看也看够了吧？这回可是你主动找了我约课的，万不该耽误了才是。”又道，“为了效益起见，我们从此刻开始计时，给你上满了时间之后，我才能放你回去。”
　　书云一听，顿时不免暗暗叫苦，口中却装作不知，道，“我们不是一贯上到十一点半就放学的吗？怎的还要说一遍呢？”
　　裴泽瑞知道她这是故意扮痴装傻，却也不拆穿，只道，“今日有些不同，你耽搁了些许时候，按时下课，我怕课程会讲不完，还是按照三个半小时的时间来上，好把你耽搁的时间给补上。”又道，“咱们现今就在院子里讲罢。把你的课本拿来，我同你慢慢说。”
　　书云听他语气，登时心中一紧，知道再不得推脱，唯有听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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