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

　　天光破晓，烈烈西风渐渐停息。闻人修透过客栈的残垣断壁，望向那依然站立在黄沙间的人影，目光悠远，半晌，他转头对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人道：“顾女侠，常姑娘的后事就交给你了，她大概还是想留在这大漠里，无忧无虑。”
　　顾少棠微微颔首，道：“将军放心，顾某定会妥善处理。”顿了顿，又道：“只是，将军不杀我，没关系吗？”
　　“难不成，你也想求死？”紧绷了一夜的表情难得透出一丝调侃。
　　摇头笑笑，顾少棠答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想求死的人，在我看来，活着怎么也比死了好，哪怕只有一点儿念想，也该好好活着。”
　　点了点头，闻人修不经意地叹气道：“到底是芸芸众生，千种人生。好了，本将军也该整编一下军队，准备班师回朝了，告辞。”
　　看着他走到门口，顾少棠突然开口道：“将军留步。”
　　闻人修回身，眼里透出一丝询问的意思。
　　犹豫片刻，顾少棠起身走到闻人修面前，将一封信交到他手里，“向东南走，他在白银，把这个交给他。”
　　垂眼看了看手中的信封，闻人修沉默不语，并不作答，似乎还在等顾少棠解释什么。
　　坐回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顾少棠才开口缓缓道：“他走之前跟我们约好，他会在白银停留些日子，等我们安顿好派人给他送信。算算日子，这两天他也该到了，若是收不到我们的音信，以他的心思，恐怕……”轻轻笑了两声，顾少棠低头小啜一口杯中清茶。
　　像是想起了什么，闻人修恍然大悟道：“这就是常姑娘死前跟你说的最后的机会？”见她头也不抬，依然喝着杯中的茶，又道：“就这么放弃了？”
　　不在意地笑笑，顾少棠放下茶杯，抬头道：“人生而有宿命一说，就已经很沉重艰难了，我又何必再自寻烦恼，苦苦抓着早该过去的东西？”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释然道：“就成全了他们吧，从此相忘江湖，也算是我功德一件。”
　　愣了一会儿，闻人修才道：“你一介女流却又如此器量，本将军，佩服。”
　　“将军过奖。顾某也谢将军不杀之恩。”
　　“不必，本将军只是怕杀多了无辜之人，将来良心不安。”闻人修有些别扭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地面淡淡回道，心里却也为这蹩脚的理由感到好笑。
　　眼里闪过几分了然，顾少棠站起身道：“那就不耽误将军的正事了。”
　　微微颔首，闻人修转身快步出了客栈门，向不远处的营地走去。经过常小文身边时，他停住脚步，注视良久，终是叹口气，走开了。

　　当夜，顾少棠将常小文的尸身火化，闻人修站在营地外围看着烈火渐渐吞噬了那个曾经风情万种、野性十足的女子，心里淌过细微的悲伤，却也有些为她的解脱而高兴。

　　三日后，闻人修带着两万明军和一车车的财宝离开了龙门。
　　顾少棠看着浩浩荡荡离去的队伍，又瞥了眼他留下的两箱财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就这样吧，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地活着，无牵无挂，挺好。她这么想着，慢慢转身退回了客栈。

　　约摸赶了三里路，闻人修向手下副将交代了几句，只身策马朝白银奔去。
　　日夜兼程，花了将近五日才到达白银。在这座靠近黄河的城池中打听了大概半日，闻人修才在一家客栈找到风里刀。
　　令闻人修不解的是，风里刀在看到自己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甚至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意料之中的欣然，可眼中却又有几分失望的意味，叫人看不明白。

　　坐在客栈进门处的桌边，风里刀听着闻人修半真半假地讲完了常小文死去的事，慢慢将信装回信封，手里来回捏着那块和田美玉做成的玉佩。闻人修的话音刚一落下，他就抬头嘻嘻一笑，道：“将军就不想问问我，怎么对您没有死这件事一点儿都不意外吗？”
　　“你打算说吗？”
　　“为什么不呢？”支着下巴，风里刀将目光投向街上往来不绝的人流，“其实，我开始也相信你是被小文她们困在地宫中了，但后来，在赶来的这里的路上，我才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侧目看一眼闻人修，继续道“您也知道吧，人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爱想些有的没的。所以啊，我就想起，您中毒这件事实在是奇怪，身为武将怎么会被我下的那么一点点毒给毒得卧病不起。不过，这也没什么，事情难免有个意外巧合，对吧？”
　　闻人修看着他的侧脸，没有接话，眉毛却渐渐蹙起。
　　见他不答话，风里刀也不介意，仍是望着街上自顾自地说道：“可是，我从红石谷走走停停赶到这里，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然后，我又在这里等了十日，依然没有等到少棠他们的来信，直到今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红石谷到龙门撑死了不过三日路程，就算她们带着那么些东西，动作慢，要花上十日的时间，那派人赶到这里，十六七日，怎么也该够了吧？也就是说，如果按照我们约定的，她们一到龙门就派人马不停蹄地来给我送信，那最不济，我也该在三天前收到她们的消息。”收了声，风里刀看向闻人修，依旧嬉笑着。
　　闻人修用杯盖滤了滤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状似平静道：“所以呢？”
　　换了只手支住下巴，风里刀笑道：“所以将军给我留了足够多的时间用来‘胡思乱想’啊。”
　　放下手中把玩的茶杯盖，闻人修抬眼看着他，沉声道：“那请问卜公子，想到了些什么？”
　　歪头想了想，风里刀才回道：“嗯……比如，她们是遇到意外耽搁了，才没有及时联络我；比如，她们谋害将军您的计划进行得太顺利了，顺利得蹊跷；比如，将军您病好得太是时候，刚刚好配合她们的计划；再比如，您刚刚刻意回避着告诉我您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重回龙门。”
　　哼笑一声，闻人修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本将军就是想给她们安上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她们就地正法，以绝后患。可偏偏，常小文的死触动了本将军，这才想放顾少棠一命，反正，她也成不了气候。”
　　咧嘴一笑，风里刀看着桌面道：“果真，像将军这种正直的人，还是比较适合将兵打仗……”
　　“你什么意思？”
　　将视线再次转向街上，风里刀抿着嘴没有开口。半盏茶的功夫后，他突然转过头，对闻人修笑道：“没什么，我也就是一个人呆久了，闷得慌，乱说话。我跟常小文交情也不深，将军不必介怀。谢谢您放少棠一马还帮她给我送信，她平安就好。另外，不知将军介意不介意我跟着您回京城一趟？”
　　微微一愣，闻人修愕然道：“你不是……”
　　“不碍事的啊，如果就这么去南方了，我还真是有点舍不得，想回去看看，再赶去南方，毕竟，我也是在京城出生的。”
　　心里的不安的感觉愈发明显，可看到风里刀轻松而又真诚的眼神时，闻人修又觉得是自己心虚，想多了。片刻后，终于点头道：“嗯，那你明日便与我赶往石嘴山与我军会合，一起前往京城吧。”
　　“多谢将军。”从桌上的碟子中抓起一把瓜子，风里刀喜滋滋地嗑起来，见闻人修皱眉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又道：“喂，不想去街上看看吗？你也是第一次来白银吧？”
　　“不了，本将军有些乏了，上楼休息了。”说完，闻人修起身，上了楼梯。
　　“哦。”风里刀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嗑着自己的瓜子。

　　碟中的瓜子渐渐少下去，很快就见了底。风里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看楼上，转身出了客栈门，溜达着上了街。
　　已是炊烟四起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早已稀少，只偶尔有几个人行色匆匆地掠过风里刀身边，大概是着急回家。
　　北方不像南方，越到晚上街市上越热闹，白银城此刻已经喧嚣归寂。白天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空空如也，很容易让人感到孤独。但夕阳给这空空的街道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倒也让人觉得暖意融融，并不会太过凄凉。
　　风里刀习惯性地将手插在袖子中，慢慢在长街上游荡着，走过沿街的人家，一户又一户，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不知该前往何处，却又不得不寻找着迷失的道路。
　　不经意间，已经接近城门，风里刀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终于停住。透过拱形的城门，风里刀微微眯起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靠近地平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灿烂的光芒刺得风里刀眼睛有些发痛，于是他转过身，又顺着原路折返回客栈。
　　背对着落日，他看到夕阳的余晖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可以就这样长到了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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