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

作者: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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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心而已


      叶还君跟方小寂说,你要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去,但地点不能在谢家堡。那样正气凛然的地盘,我可不敢进去。要我伏首认错有什么难,只怕他到时一顺手把我就地正法了。人生地不熟的,到时喊冤都找不着门路。

      方小寂道,你想太多了。

      叶还君道,是你想太少。他翻开手边的术数黄册,随意看了一眼,玩笑似的道,你看,十月初七,谢寺卿真会挑日子,冲龙煞西,不宜出行呢。

      这是我挑的日子,只是想在武联会前一天把事情说清楚,又不是特地想为难你。你做错了事,还尽挑别人的毛病。方小寂静了一会,颇有恼火道,我懒得跟你说,真不想去,就别去!

      方小寂道,你出面认个错,难道是因为我?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苏余人,为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你就没有一点愧疚?

      叶还君摇着白川扇,侧过脸去看窗外的落下来的黄叶。那脸色从容平淡着,眉目微蹙眼光深沉,要说愧疚决计没有,有的恐怕只有对方小寂的不满和无奈。

      叶还君道,若为了我自己,我情愿被人说成魔头。苏余人?我若为她好,就应该杀了她。那些被我害死的人要来索命我一句怨言没有,但谢寺卿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认错。他觉得他是对的,我恰好也觉得自己是对的。我出面就是为了你,为了愧疚或是正义?你开玩笑吧。

      方小寂气得不行,转身出了门,一连又是几天不见踪影。其实两人何尝不想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只是回头都已经踩到各自的底线,退无可退之下,岂还能保持一张好脸色。

      十月初的时候方小寂回来,告诉叶还君地点改成上清观了,时间还是那个时间。叶还君听着,也没什么表示,看那表情,根本不想再听到她说这事。方小寂问他还要不要去了,叶还君又道:去。

      叶还君道,十月初七是吗?没剩几天了,你别动不动往外跑,我这几天身体不好,你多陪陪我吧。说着朝她略笑,不责问也不生气,在亭栏边倚坐着,稀疏斑驳的树影下,脸上颇有苦涩。

      叶还君这样顺着她,方小寂还有什么好说的,死性固执的人,为自己勉为其难去认错已经够好,要让他心甘情愿,怕是没有这个口才和能耐。针锋相对又有什么用,他有他的认识看法,想靠几句劝言就让他恍然醒悟?简直是天方夜谭。

      方小寂何尝看不出叶还君的苦闷,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一连几天半夜咳血。于方小寂来说,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就事论事,不过一场对错。但于叶还君这种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人来说,这哪里只是对错的问题,揣测谢寺卿那一票人目的的同时,更怀疑自己在方小寂的心中的地位,身体虚弱之下更容易生出伤春悲秋的心绪,他愿方小寂能为他罔顾生死对错,但想起过往种种,方小寂负他之事大小数不胜数,她固然喜欢他,却从不曾失去理智,一场对错,就能让她临阵倒戈,想到自己对她的殷殷痴迷,不免心生怨恨,偏又不肯流露,更不屑道于方小寂听,层层叠叠压在心底深处,兀自纠结成解不开的心病。

      十月初,止剑宫常年驻外的三十二位阁主陆续被召回,初六入夜时分,众人聚于大书房议事,方小寂从不过问止剑宫的大小诸事,但见此阵仗不免心生疑窦,她踱步到书房门前,问妙绶众人所议何事,妙绶淡笑着,答说无事。方小寂在隔壁泡了一壶茶,从侧门给叶还君端进去,满屋红灯通着暗黄,她拨开珠帘刚一现身,正在说话的人立即噤了声,叶还君转过脸来看她,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说今晚有事要议,你先去睡吧。满屋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气氛说不出的压抑,此时窗外传来几声闷雷,叶还君喝了一口茶,笑道要下雨了,开晴定找你,还不去看看。

      方小寂嗯了一声,只得转身出去。外面下了一阵雨,雨势收得很快,叶开晴被她抱在怀里哄了一会,沉沉便睡去了。时值秋暮,本应清爽的天气意外沉闷,她觉得疲累,将孩子交给房里的侍候人,到隔壁间和衣躺了一会儿。一觉睡到中夜,空气愈发闷热,压在软枕上的半张脸几乎被汗水湿透,方小寂将东边的窗子打开,拿着床边的团扇坐着摇了一阵,不过片刻,远处闷雷又起,果然是要下一场大雨的样子。

      外门有人推门进来,方小寂听到叶还君轻声命人掌灯的声音,原来是议事完毕回来了。外面雷声响个不停,叶还君走近开晴的床榻,还没等孩子开始哭便搂在怀里哄着了。方小寂正想起身过去,突听妙绶近站在叶还君身边说了句:你真要这样做?那声音轻微,几不可闻。叶还君低头拨着开晴的碎发,道并非一定如此,只是以防万一。他说完似乎觉察到方小寂的声息,抬头往里间暗处看了一眼,方小寂看他望向自己,便走出来,叶还君问你怎么还不去睡?方小寂摇着团扇,尽量若无其事地说睡不着过来看看。

      叶还君道你先去睡,很久没这么抱过开晴了,今晚就让我来哄她吧。窗外突来一阵雷响,怀中的叶开晴吓了一跳,但感觉到叶还君正抱着他,便没有哭闹,只搂着将脸埋在他怀里又睡了,叶还君拍了拍叶开晴的背,抬头见方小寂不动,又叫她“去睡”。

      方小寂觉察到叶还君又有什么事瞒着她,莫明地很想发火,但她只站了一会,还是依言往寝殿去了。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了一阵,窗外雨声渐轻渐远,须臾门声轻响,叶还君慢走到她身边躺了下来。方小寂转过身来看他,发现他一脸的冷汗,忙起身问你怎么了。叶还君闭着眼,说有点不服舒。

      不舒服你不会叫医师么?方小寂挺光火,下床就要起身,叶还君拉住她说别叫,大晚上兴师动众的看着心烦,明日还要去上清观,让我睡一会。方小寂拿他没办法,亲自去外间拿了水,拧着软巾给他擦脸,微暗的灯光下,雪白软巾上揩了一丝粉红色的鲜血,方小寂凑近去看,才发现叶还君嘴角有血,她轻摇着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叶还君微开了眼,不以为然道:没事。

      方小寂愣了一会,一手将软巾扔回脸盆里。没事没事,你就这么没事下去吧,你死了我也不管你!她翻身躺回榻上,赌气似的再也不问一句了。

      次日起身,叶还君比方小寂先醒。方小寂睁开眼,突然看到叶还君端坐在她床前,略笑着看着她,不免吃了一惊,她打量了叶还君几眼,问:你干嘛穿成这样?

      叶还君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笑道怎么了,你不喜欢?他一身雪青色常服,如七八年前少年时的穿着,没有腰饰佩玉,没有花纹繁复,黑色长发简单向后拢起,平日的黑玉簪也换成了竹骨。叶还君身怀圣猼之血,相貌经年未变,如此穿着,乍一看去让人误以为是十年前,他身为九华堡的大公子,养尊处优不经风雨,温润如玉,情淡如水,心底抿着笑意坐在她身边,抬手恶意拍了一下她受着仗伤的后背,又起身走到门口处,撩帘回头笑看她,跟进来的小婢女说:“没事,只是方座使的皮又痒了。”

      方小寂怔怔的,叶还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你看傻了?快起来吧,不是要去上清观吗,让谢盟主那一帮人久等,我可不敢啊。

      方小寂梳洗完毕,出门叶还君已在大门口等她。叶还君道我们走着去吧,路过烟溪崖,我想去那里看看槿花。方小寂听不懂,说现在都快入冬了,哪里来的槿花。她这样问的时候,叶还君已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很意外地,烟溪崖的那株千年朱槿还开着花,虽过盛期,但随风飘零的花瓣缤纷陆离,迎光沐日之中,依旧光彩秀美。断崖处烟雨漫天,叶还君带了伞,与方小寂站在一起静看了一会。繁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我以为朱槿期远情长,于时无争,不因春荣不因秋谢,原来还是有盛衰之别。叶还君道,我们走吧。

      方小寂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下到半山腰,突道:我们不要去了吧。

      叶还君抬起眼光看她,问怎么了。

      方小寂道,我觉得你今天怪怪的,我心里乱得很。

      叶还君笑问,我怎么怪了,快下来吧,再耽搁就来不及了。他说着向方小寂伸手,雪青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叶还君细白的手腕,方小寂抓住他的手,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手上的血牙镯去哪了?叶还君说我交给沈碧书了,我不在宫里,总要有人主事。

      你不过去一日,要他主什么事。方小寂又问,那你的灵福白玉镯呢,怎么也没带。

      好了好了,别这么疑神疑鬼,平日都没见你这么细心。叶还君上前两步,伸手将方小寂拦腰抱了下来。

      叶还君与谢寺卿等人的见面并无多令人意外之处,见面的地方是上清观的奉神殿,叶还君算是单枪匹马,谢寺卿也如约定般,没有弄出咄咄逼人的排场。除了陆芷清和赵凌云,其外只有七八名地位相当的派主,一身清然坐着喝茶,只为见证,如约没带任何兵器。门外是正一天道的一些道士,以及各派相随而来的侍者奴婢。

      叶还君一身素淡的装束,目光略显谦逊,姿态也放得挺低。方小寂莫明有些心乱烦燥,谢寺卿问叶还君的话,她几乎都抢着替叶还君回答了。叶还君几乎没跟在场人直接说话,只在最后打断方小寂,插话道,要我认罪,可以,但在此之前,我要见苏余人一面。

      谢寺卿看了陆芷清一眼,说苏余人就在二楼。如果你觉得我哪里有说错,想要辩解,我即刻可让她下来对质。叶还君道,我不辩解,我只是想单独见她一面。二楼是吗?为显我的诚意,我想亲自请她下来。

      叶还君稍一转身,几位派主立即警觉起来,临近的几位同时起了身。

      谢寺卿道,你想单独见她怕是不可能。他说着走上楼去,须臾从侧间的楼梯传下来一阵脚步声,侧门打开,谢寺卿道,你要见她,那进来吧。

      侧间光线昏暗,依稀站着一个人,可见其轮廓难辨其容貌,但瞧那娉娉随意的身姿,却是苏余人无疑。叶还君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到侧间去了。

      方小寂坐在外间等着,搁在案上的手指不由地颤抖,她亦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心烦意乱,一旁的陆芷清瞧出她的不安,伸手握住她的手,略笑着关心她,再三说不会有事,我们又不会伤害他,你不要担心。说着转向一旁的侍童,让他送壶茶到侧间去。

      那侍童进去侧间许久没有出来。方小寂坐了一会,突道:“怎么这么安静?”她话音刚落,突从侧间传来哗啦啦的碎瓷声,紧接便是一声闷响,方小寂心中一抖,一旁陆芷清不以为然,一手按住她道:“我们不是说好的,要制住他。”

      “你不是说如果他不认罪,就先制住他。现在他已认罪,为何要多此一举?”方小寂推开陆芷清的手道,“我改主意了。”她不等陆芷清反应,掠身到侧间门口便一脚破门而入。

      眼前的一幕与众人所想大为不同,谢寺卿口吐鲜血,端茶的侍童倒地不起不知死活。那侍童端的本是如逝水,如茶一样的化尸水,一滴沾身,就能蚀出手掌大的窟窿,他本想佯装失手将水倒在叶还君腿上。奈何叶还君警觉性很高,茶水端在他面前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侍童以为被识破,一不做二不休,拎起茶壶直接就往叶还君脸上泼,叶还君侧身险险躲过,茶壶摔在地上,竟将地面蚀出了个大洞。叶还君大怒,此时谢寺卿一掌袭来,叶还君凝气直接去接,他本提着半分气,一掌挥去气劲竟比谢寺卿还胜出三分,谢寺卿一招不中,反被一掌击伤了内腑。

      叶还君捂胸撑桌,那一掌没伤到他,却似引发了什么心疾。“宫首你无恙否?”方小寂身旁一人见状急掠上去,状似要去扶他,不想叶还君抬起眼光,眸中血色流转,转身一掌就击碎了那人的头骨。

      血溅当场刹那,腥红散了一屋。其余众人手伸入腰,变戏法似的抽出七柄软剑,一齐就向叶还君攻了过去,叶还君急运万象决罡气护身,空手牵住七把锋刃,寒气灌入,指间发力,瞬间将冷结的剑身断成无数如冰屑似的碎片。那几人错估叶还君的发力一时空门尽现,大惊之下急速后退。

      陆芷清应接而上,叶还君迎面而去,方小寂站在门边大声道:“别乱杀人!”叶还君闻言略一迟疑,身后谢寺卿趁机一掌击出,正巧击中叶还君的后心,叶还君口喷鲜血转身一掌将谢寺卿震开,脚下连退了五步。陆芷清瞧准他重心不稳,抽出一柄银光长剑就朝他脖子上斩了下来,叶还君手无寸铁翻身去躲,踉跄之间接连撞翻一片桌椅茶几。方小寂欲上前助他,无奈却被周围几位派位困住,眼见陆芷清的长剑就要落要叶还君的颈项上,方小寂左右无物可借,连忙撸下腕上的白玉镯砸了过去。这镯子本与叶还君的那只是一双,她戴了近十年,不想撞在陆芷清的锋刃上,顷刻间就迸成了碎玉。

      这突来一击将陆芷清的剑锋撞歪了,叶还君抓着这一空隙旋身而起,他眼中杀意倾然,五指成爪就向陆芷清抓了过来。陆芷清连退数步,撩起身侧的侍童去挡招,那侍童一身被叶还君从上到下抓下来,指劲过处如千刃划骨而过,衣衫尽碎,肚肠可见。

      “从西窗走,那里没人把守。”一声带笑意的声音传到叶还君的耳里,叶还君循声望去,苏余人正站在角落里,一手捻了胸前的细发看着他。叶还君眼中是冰冷的寒意,他突然不顾陆芷清,转向苏余人杀了过去。

      这冲动之举瞬间让叶还君入了众人包围,身处中央,八方受敌。方小寂蓦然挣开众人掠了过来,她抓住叶还君扬掌欲攻的手,轻道:“别杀人!往屋顶走!那里没人把守。”叶还君冷眼看了方小寂一眼,转身扫出一掌,旋身破瓦而出。

      瓦片受气迸开,几乎掀翻半个屋顶。叶还君落脚于檐,还未站稳,四周高树突起一片破空之声,千余利箭直直朝他急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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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伤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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