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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祭
第四十章月祭
接下来的三天,竹楼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草药辛辣与某种古老陈腐气息的味道。
阿泐几乎不眠不休。他将自己关在竹楼里,禁止顾觉靠近火塘和那些堆积如山的瓶罐材料。顾觉只能从外面看到里面摇曳的、不同于寻常柴火的、带着幽绿色或暗紫色的诡异光芒,听到阿泐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石杵捣药时那规律却沉闷的声响。
他在准备“换蛊”仪式所需的东西。那些东西,光是散发出的气息,就让顾觉掌心的“核痕”持续传来一种冰凉的、带着警示意味的刺痛。心口的母蛊也变得异常安静,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恐惧即将到来的未知。
顾觉没有打扰他。他只是默默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将竹楼内外打扫干净,去溪边提来足够的清水,准备好易于储存的食物。他知道,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调整好状态,在月圆之夜,成为那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容器”。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阿泐终于从竹楼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极其疲惫,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亮得有些慑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手里拿着一个用黑色泥土新烧制的、形状古怪的陶盆,盆壁上刻画着密密麻麻、扭曲如虫形的符文。盆内盛放着大半盆粘稠的、呈现出暗金与幽紫交织颜色的液体,表面偶尔会冒起一个诡异的气泡,破裂时散发出浓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
“去溪边。”阿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洗净身体,换上这个。”
他扔给顾觉一套崭新的、同样是靛蓝色的苗疆男装,布料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
顾觉接过衣服,没有多问,转身走向溪流。
冰凉的溪水冲刷着身体,带走连日的疲惫和尘埃,却带不走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紧张与决然。他换上那身干净的衣物,感觉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这片土地的触感。
当他回到竹楼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一轮浑圆的、带着诡异血色的月亮,正从东方的山峦后缓缓升起,将清冷又妖异的光辉洒向大地。
月圆之夜,到了。
竹楼中央的地面上,已经被阿泐用白色的石粉,画上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直径约莫一丈的圆形图案。图案中心是相互缠绕的双虫纹,外围则是层层叠叠的、如同漩涡又似星辰的诡秘符号。那个盛放着暗金幽紫液体的陶盆,就放在图案的正中心。
阿泐自己也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绣着繁复银色虫纹的深色祭服。他站在图案边缘,沐浴在血月的光辉下,整个人仿佛与这片古老神秘的土地融为了一体,散发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敬畏又恐惧的气息。
“进来,坐在那里。”阿泐指向图案中心,陶盆旁边的位置。
顾觉依言走入图案,在指定的位置盘膝坐下。身下的石粉线条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微发热的触感。
阿泐走到他对面,同样盘膝坐下。两人隔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陶盆,在血月的注视下,相对无言。
“可能会很痛苦。”阿泐最后提醒了一次,他的目光落在顾觉脸上,黑眸深处那疯狂的火焰微微跳动,“比‘三日醉’更甚。撑不过去,我们会一起死。”
顾觉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开始吧。”
没有多余的言语。到了这一步,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
阿泐闭上眼,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古怪的手印,口中开始吟唱起低沉而古老的音节。那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清泠,而是带着一种沙哑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敲打在人的灵魂之上。
随着他的吟唱,地面上那个白色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散发出朦胧的、乳白色的光晕。空气中的异香变得更加浓郁,令人昏昏欲醉。
顾觉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他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核痕”开始发烫,心口的母蛊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阿泐的吟唱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促!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竟是一片诡异的纯白,看不到丝毫瞳仁!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时沁出了一滴殷红的、却带着暗金光泽的血珠!
他将那滴血珠,滴入了面前的陶盆之中!
“嗤——!”
血珠落入盆内粘稠液体的瞬间,如同冷水滴入滚油,整个陶盆内的液体猛地沸腾起来!暗金与幽紫的光芒疯狂闪烁,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光涡!一股强大而混乱的吸力,从盆中传来,拉扯着顾觉的意识和身体!
与此同时,阿泐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左侧肩胛下的衣物无风自动,那片暗金色的蛊纹仿佛要破体而出,在皮肤下剧烈地蠕动、凸起!他脖颈间的“蛊核”也发出了细微的、如同玉石摩擦般的嗡鸣声,散发出不稳定的、忽明忽暗的光泽!
“就是现在!”阿泐嘶哑地低吼一声,双手手印猛地一变,指向顾觉!
顾觉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却又带着灼烧般剧痛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陶盆方向涌来,顺着某种无形的通道,蛮横地冲入了他的体内!
“呃啊——!”
那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
像是无数带着倒钩的冰锥,在他的经脉、骨骼、甚至灵魂中疯狂穿刺、搅动!又像是被投入了熔岩地狱,每一寸血肉都在被灼烧、融化!冰冷与灼热两种极端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将他的理智瞬间撕成了碎片!
他眼前一黑,几乎要立刻昏死过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嘶鸣!
而在他对面,阿泐的情况也同样糟糕!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角不断溢出暗红色的血液,那并非寻常的鲜血,而是蕴含着“蛊身”本源的精血!他背后的蛊纹蠕动得更加疯狂,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破体而出!他脖颈间的“蛊核”光芒乱闪,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整个竹楼都被图案散发出的乳白色光晕和陶盆中混乱的光涡所笼罩,血月的光辉透过竹窗,为这一切染上了一层妖异不祥的色彩。
顾觉感觉自己正在被撕裂,被吞噬。母蛊在他心口疯狂地鼓噪、收缩,试图容纳那涌入的、属于“蛊身”的狂暴力量,但那力量太过凶猛,太过邪恶,几乎要将母蛊连同他的心脏一起撑爆!
撑下去!必须撑下去!
一个念头在顾觉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顽强地闪耀着。他死死咬住牙关,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他凭借着一股近乎本能的、对生的渴望,以及对眼前那个同样在痛苦中挣扎的少年的……某种执念,强行凝聚着即将涣散的意志!
他不能死!阿泐也不能死!
就在这时,涌入他体内的那股狂暴力量,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猛地一滞!是母蛊!它似乎在这极致的压力下,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开始以一种更缓慢、却更坚韧的方式,尝试着吞噬、融合那外来的本源!
痛苦依旧在持续,但那种立刻就要被毁灭的感觉,稍稍减弱了一线!
而对面的阿泐,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变化。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纯白的眼睛看向顾觉,里面竟然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希冀的光芒?
他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双手手印再次变化,口中吟唱的音调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凄厉!
随着他音调的变化,顾觉感觉到,自己心口的母蛊,开始反向传递出一股温暖而平和的、属于它自身精粹的力量,沿着那无形的通道,缓缓流向阿泐!
这股力量如同温润的溪流,流入阿泐那几乎被“蛊身”反噬之力摧毁的经脉,所过之处,那狂暴的破坏力似乎被稍稍抚平,那疯狂蠕动的蛊纹也渐渐安静了几分。
一种奇异的平衡,在这极致的痛苦与力量的交换中,艰难地、缓慢地建立起来。
顾觉依旧在承受着冰火交织的非人折磨,阿泐也依旧在呕血,在颤抖。但两人之间,那由痛苦和力量构筑的桥梁,却变得越来越稳固。
乳白色的光晕缓缓流转,暗金与幽紫的光涡不再那么狂暴,血月的光芒静静洒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陶盆内沸腾的液体渐渐平息,最终凝固成一团如同黑曜石般、却隐隐透着暗金纹路的固体。
地面上白色的图案光芒也逐渐黯淡,最终消失不见。
竹楼内,恢复了寂静。
只有两人粗重而疲惫的喘息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顾觉浑身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瘫倒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内部像是被彻底改造过,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既不属于自己也不完全属于阿泐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心口的母蛊不再躁动,反而传来一种饱食后的、沉甸甸的餍足感,以及一种……与另一端更深层次连接的奇异共鸣。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对面的阿泐。
阿泐也瘫坐在地上,靠着竹墙,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灰败的死气却消散了许多。他背后的蛊纹恢复了平静,只是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邃了一些。脖颈间的“蛊核”也不再嗡鸣碎裂,虽然依旧黯淡,却透出一种内敛的、仿佛经历过淬炼后的沉静光泽。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顾觉。
四目相对。
这一次,阿泐没有避开顾觉的视线。他那双恢复了墨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的茫然。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封的东西,在无声无息间,彻底融化了。
他没有说话。
顾觉也没有。
两人就那样隔着空掉的陶盆和对视着,在血月残留的微光下,分享着这片刻死寂的、属于幸存者的宁静。
换蛊,成功了。
他们活了下来。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与力量彻底交织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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