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世书

　　死寂之门
　　空气在踏入遗迹的瞬间仿佛凝固了。
　　并非真正的凝固，而是一种感知上的僵化。外界北境的狂风怒号在此地被彻底掐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到令人耳膜发鸣的绝对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似乎刚一发出，就被那无处不在的、剔透又深邃的冰川吞噬、消化，不留一丝涟漪。
　　三人立于一道巨大的、已然倾颓的拱门之下。门廊的材质非金非玉，即便被厚厚的冰层覆盖，依旧能感受到其昔日蕴含的温润灵光，只是如今，这灵光已死，只剩下刺骨的寒。
　　眼前，是一片超乎想象的奇观，也是一片被永恒冻结的毁灭。
　　巨大的神殿群在他们面前铺开，却并非屹立于大地，而是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被封印在无边无际的透明冰川之中。穹顶倾塌，廊柱折断，华丽的浮雕被冰棱扭曲成怪诞的模样。无数巨大的冰棱如倒悬的森林，从视野上方不可知的黑暗中穿刺而下，尖端闪烁着不祥的幽蓝微光。更远处，整片宫阙仿佛经历了某种可怖的揉捏，有些部分上下颠倒，有些则相互嵌合，构成了一座违反常理的、冰封的迷宫。
　　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弥漫在整个空间，是一种清冷、均匀的微光，照亮了一切，却未给任何事物带来暖意，反而更添几分虚幻与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两种交织的气息——一种是极淡极远、仿佛来自时光彼岸的神力残响，空灵而威严；另一种，则是更为清晰、如同陈年腐木浸入冰水般阴湿的“墟”的腐朽气息。两者混杂，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芥子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周身有淡金色的微光流转，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阴寒与侵蚀。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评估着任何可能潜藏的危险。
　　朔的神情依旧从容，他微微仰头，目光掠过那些倒悬的冰棱与破碎的殿宇，仿佛在阅读一部无声的史诗。他指尖轻轻拂过身旁冰壁，感受着其内里冻结的过去，眼神深邃难明。
　　镜的灵体在此地显得愈发清晰凝实，周遭的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被吸纳，又仿佛被更细腻地折射出去。他沉默地望向遗迹深处，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有一点微芒在稳定地闪烁，为他指引着明确的方向——器身，就在这片死亡冰原的核心。
　　“跟紧。”朔的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那令人心慌的静默。“此地法则紊乱，空间脆弱，踏错一步，可能便是万劫不复。”
　　三人呈一个简易的三角阵型，由朔在前引路，芥子殿后，镜居于中段，开始在这片冰封奇景中艰难穿行。脚下是光滑如镜的冰面，倒映着上方扭曲的建筑阴影，行走其上，需要时刻控制身形。四周除了他们极轻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再无其他。
　　穿过一道类似门厅的广阔空间后，他们进入了一条相对狭窄的回廊。回廊两侧的冰壁内，隐约可见封存着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某种仪仗器具，又或是低阶侍从的残骸，形态尚算完整，却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机。
　　突然，走在前方的朔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
　　几乎在同一时间，镜清冷的声音响起：“左侧，冰壁。”
　　话音未落，左侧光滑的冰壁猛地发出“咔嚓”脆响，数道裂痕蛛网般蔓延！下一瞬，冰壁炸开，三具人形的残骸裹挟着碎冰扑了出来！
　　它们依稀保留着神宫卫士的甲胄轮廓，但甲胄早已破损不堪，内里却不是血肉，而是被一种浑浊的、如同污浊沥青般的黑色物质填充、扭曲，肢体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折，手持的冰晶长枪也布满了黑色的蚀痕。它们没有眼睛，面部只有一片凹陷的黑暗，却带着一股纯粹、疯狂的破坏欲，无声地嘶吼着，直扑距离最近的朔！
　　战斗在刹那间爆发，又结束得极快。
　　朔甚至没有后退，他只是侧身，手中玉箫如一道青色的流影点出，并非硬碰，而是精准地敲在最先扑至的怪物持枪的手腕处。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荡开了冰枪，那怪物失衡前冲的瞬间，朔的玉箫已顺势划过它的脖颈，一道无形的锋锐掠过，那污浊的头颅便悄无声息地脱离了身体，在空中化作一团黑气消散。
　　与此同时，芥子身影如电，从朔身侧掠过。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招式，双拳之上凝聚着凝实的淡金神力，直来直去。一拳轰出，直接将第二具怪物的胸膛打得对穿，黑气溃散；旋即侧身鞭腿，如战斧般劈下，将第三具怪物连“枪”带“人”从中扫断，残骸在落地前便已化为齑粉。
　　而镜，自始至终站在原地未动。但在那些怪物暴起的瞬间，他周身微光一闪，一道无形的、涟漪般的空间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将那些飞溅的、带有腐蚀性的碎冰和黑气尽数隔绝在三人尺许之外，未能沾染分毫。
　　从暴起袭击到彻底消散，不过两三息时间。
　　回廊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地上些许正在缓慢消失的黑色污渍和冰屑，证明着方才短暂的冲突。
　　芥子轻轻甩了甩手，眉头微蹙：“这些东西……没有灵智，只有本能的反噬欲望。是遗迹自身防御机制被‘蚀’污染异化后的产物？”
　　“可以这么理解。”朔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面破裂的冰壁，“它们曾是此地的守护者，如今……只是遗迹痛苦本身的延伸。”
　　镜的视线则投向回廊的更深处，他的灵体似乎比刚才更加清晰了一点。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幽暗的前方：“越往深处，这样的‘痛苦’……越多。”
　　朔和芥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皆是一凛。
　　只见前方道路两侧的冰壁，以及更远处那些被冻结的宫殿巨柱之内，隐约可见更多扭曲的、蠕动的黑色阴影。它们密密麻麻地封存在冰层深处，如同沉睡的虫卵，无声地“注视”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整座沉没的神宫，仿佛一头蛰伏在冰川中的濒死巨兽，而他们，正行走在它的血管与骨骼之间，唤醒着它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免疫系统。
　　死寂之门已然穿过，而门后的死亡国度，才刚刚向他们展露其冰山一角。
　　回廊遗梦
　　清理掉那几具污秽的残骸后，空气中的腐朽气息似乎更浓重了些。前方不再是单一的回廊，而是出现了三条岔路，皆被厚重的冰层封堵，宛如巨兽咽喉处三道沉默的抉择。每一条通道内部幽暗难测，冰壁深处冻结的扭曲阴影似乎比来时路上更加密集，无声地传递着不祥。
　　芥子迅速评估着三条通道入口处的冰层厚度、残留的能量波动以及阴影的密度，低声道：“左侧通道冰层最薄，但内部‘蚀’的气息最为活跃；中间道路开阔，但残留的神力波纹紊乱，可能有未知陷阱；右侧……看上去最平静，冰封也最完整。”
　　最平静，在此地往往意味着最深的危险。
　　朔的目光掠过三条通道，那双能窥见命运丝线的眼眸中，并未有预知未来的景象浮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于遥远过去的模糊牵引。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箫，最终指向了那条看似最平静的右侧通道。
　　“走这里。”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这条路，我曾走过。”
　　芥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默默调整了戒备的姿态，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那条冰封最厚的通道。镜的灵体微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清冷的目光落在朔的背影上，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份源自时光彼端的熟悉感。
　　没有多余的犹豫，朔率先走向右侧通道入口。他并未强行破冰，而是将手掌轻轻按在看似浑然一体的冰壁上。玉箫顶端流淌出极其微弱的青色光晕，如同水滴渗入沙地，那坚硬无比的冰层竟随之荡漾开一圈圈柔和的涟漪，无声地融化出一个足以让人通行的拱形洞口。一股比外界更加冰冷、更加陈腐的气息从洞内扑面而来。
　　通道内部比想象中更为宽阔，但冰封的景象也更为触目惊心。两侧冰壁不再是透明的蓝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幽黑，仿佛冻结了无尽的夜色。冰层中封存的事物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卫士残骸，而更多是破碎的琉璃瓦、断裂的玉雕、以及一些形态难辨、但依稀能看出曾是精美器物的残片。它们被永恒的寒冰定格在破碎的瞬间，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骤然降临的毁灭。
　　行走其间，那股沉重的死寂感愈发浓烈，几乎要凝结成实体。
　　在经过一处尤其巨大的、仿佛由整块黑冰构成的倾颓偏殿时，朔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偏过头，视线落在光滑如镜的冰壁上，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们三人模糊的身影，以及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他抬起手，指尖并未触及冰面，只是隔空轻轻拂过，如同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此地……”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通道中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响，“曾有一池白莲。”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玉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那声音并非响在空气中，而是直接在三人的心湖上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与此同时，居于队伍中央的镜，灵体猛地一颤！
　　就在朔话语引发的共鸣间，镜那双清冷的眸子骤然失去了焦点。他视野中所见的，不再是漆黑冰冷的冰壁和废墟，而是在刹那间被一片无比绚烂、却又转瞬即逝的灵光幻影所覆盖——仿佛有无数流动的光晕、飘曳的衣袂、熙攘而模糊的灵体身影在这偏殿内外穿梭往来，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清雅的莲香与悠扬的仙乐……那是一个鲜活的、充满生机的瞬间，是这片死寂之地千年前的一缕回光返照。
　　但这幻影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百分之一刹那，所有景象如泡影般破碎，重新被冰冷、黑暗的现实取代。那极致的喧闹与生机褪去后，留下的空洞与死寂感反而千百倍地涌了上来，让镜的灵体都感到一阵短暂的、仿佛被抽空般的凝滞。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那里并无实体，却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怎么了？”芥子敏锐地察觉到镜的异常，低声问道。
　　镜缓缓放下手，眸子重新恢复清明，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空洞感似乎更重了些。他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朔回头看了镜一眼，眼神中带着了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他没有就刚才的幻影多言，只是淡淡道：“跟紧，前面的路不太平了。”
　　果然，没行进多远，前方的景象开始变得诡异。通道本身开始出现扭曲，空间仿佛被打碎的镜子，呈现出不连贯的断层。有时迈出一步，眼前的景物会突然拉近或推远；有时则会看到数个自己的重叠残影，在冰壁上闪烁不定。
　　“是时空碎片。”朔停下脚步，眉头微蹙，“这里的法则在毁灭时彻底崩坏了，留下了这些不稳定的区域。强行穿过，可能会被抛入未知的时间乱流，或者被错乱的时空切片撕碎。”
　　他尝试以神力抚平前方一片明显扭曲、如同水波纹般荡漾的空间，但那波纹只是略微平复，旋即又以更剧烈的姿态反弹回来。
　　“让我来。”
　　镜上前一步，走到朔的身侧。他凝视着那片紊乱的空间，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有无数细微的银色符文流转。他抬起双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点划，如同在抚弄无形的琴弦，又像是在编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随着他的动作，前方那扭曲、破碎的空间景象开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抚平。断裂的通道虚影被一点点拉回、对齐，荡漾的水波纹逐渐稳定下来。这个过程看似轻描淡写，但镜的灵体光芒却在这个过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黯淡了一分，仿佛消耗巨大。
　　一条虽然依旧弥漫着危险气息、但至少结构暂时稳定的通道，在镜的力量下被强行维系起来。
　　“走。”镜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朔深深看了他一眼，率先迈入那条被暂时稳定的通道。芥子紧随其后，她能感觉到，在穿过这片区域时，周身的时间流速似乎时快时慢，带来一阵阵轻微的眩晕感，但总归是有惊无险。
　　当三人终于完全穿过这片时空碎片区，重新踏上相对稳定的冰面时，回头望去，那片区域再次恢复了扭曲破碎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稳定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
　　而前方，通道似乎即将到达尽头，隐约可见一个更为广阔空间的入口，散发着不同于通道死寂的、更加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朔的目光从前方收回，落在身旁镜那比之前略显黯淡的灵体上，停留了一瞬。
　　“回廊遗梦……”他低声自语，似感慨，又似警示，“梦越美，醒时便越痛。”
　　镜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前方那未知的入口，清冷的侧脸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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