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一路行船，江浪滔滔，祁阳一直躲在船仓里不肯露头，只和船家说：“船家，麻烦今夜就一直行船，等到天亮，能到哪里？”
　　“往下是江州地界，尽头是定州地界，你要去哪？”
　　“我就坐一夜，去一个人多的镇子停船。人越多、镇子越热闹越好。”
　　船家答应，“好嘞。”
　　祁阳小心翼翼地盯着附近，确定江面没什么人，她想了想，掏出包袱给自己换了个装束。
　　等天微微亮时，船家乍然见这船上坐着个小子，十分震惊，只是开口又是脆生生的女娃娃。他不解，但也不问。
　　等到船行至一处，祁阳给了船家不少钱，下了船，嘱咐船夫道：“船家你切记，昨夜你只是一个人下江，你没见过我。”
　　船夫眼看这孩子给的钱挺多，虽然全然猜不出为何，只点点头。
　　白天比晚上要安全得多，女孩把猫头鹰放上天空，让月亮找颗老树挂着睡觉。
　　她自己去了当地人最多的茶楼。
　　祁阳甚至不敢坐在台下，思来想去，竟上台给说书先生打下手去了。说书先生白得了这么一个端茶的小孩，只当小孩是没钱买茶水又喜欢听书，并不计较。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没有恶徒。这说书最后说了一天，等到人差不多快要散了，祁阳也只好跑掉。
　　她不知道要杀她的人是谁，不过她已经会一些灵力，还有神魂，如此推测，能杀她的人绝非凡夫俗子。
　　对方兴许察觉到她跑了，现在正在追。
　　女孩没有去住店，倘若客栈屋子里只她一个人，那就不妙。她斟酌许久到底是跑还是接着躲，直觉怎么都不是办法……
　　她举目无亲，除了大黎，谁能保护她？现在大黎不在，留在明槐城很可能牵连老郭，所以只能一路往外逃，但越是往外逃，她就越没有把握能活下去。
　　去官府坐着，总不会有什么修士敢在县官衙门直接动手吧？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没有户籍，也说不清这事的严重性，人家不抓自己去审查都不错了。
　　万一官府的人真要查户籍，问她来自何方是何人，盛国好些年没战乱，流民也不多，她编不出所以然，到时候被人家下令拿住，总不好和官府斗。
　　至于仙务司，谁知道仙务司里有什么人，万一恰好是个灵修要她死呢？
　　祁阳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她无缘无故何以惹来杀身之祸，兴许……还有时间。干脆上船，顺着涛涛定弦江直下……
　　她在太阳落山后，再度该换了行头打扮，换了船夫和船只，继续乘船直下。
　　*
　　张罂乃是一位八十多岁的魔修，不过他容颜也就三十出头，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抵达了金丹境结出魔丹从而获得青春永驻的资格。
　　而是他每天都在用障眼法来维持体面。
　　此人魔骨天赋不高，修炼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筑魔期的魔修，寿命有限，突破无望。在老死的威胁下，张罂没有多少时间再蹉跎了。
　　而天赋不高的魔修要强行凝结魔丹几乎是天方夜谭。借助外力的话，要么去星罗兽域斩杀妖兽，服用好品质的兽丹，要么找纯洁的灵根炼化吸收。
　　星罗兽域乃是域外之地，乃是妖兽大本营，中有万兽万族，危机四伏。修为不够的人去兽域就是给妖兽们塞牙缝。
　　而纯净的灵根，比兽丹还难以获得。
　　灵根上佳的孩子被仙门百家保护得极好。两百年前，唯一因战乱落在魔地的一块验灵石也被仙人给取走了，要找到拥有绝佳灵根的十岁小儿，几乎天方夜谭。
　　总不能在人间杀几千几万个小童一个个挖灵根出来看。
　　张罂绝望地徘徊人间，几近疯魔，却偶然路见一小女孩用灵力和黑白枭玩耍。
　　他见到这小孩刚开始也不敢下手，谁知观察下来却发现这小姑娘不是修士，没有宗门庇佑，甚至不会引气入体的法门——唯有单灵根才能做到不引气入体也能使用灵力。
　　张罂终于起了歹念。但在下手前又发现这孩子身边有个人模狗样的灵修，来路不明，亦看不出境界。
　　他不愿意赌大，安静地潜伏了好些天，终于等到那位灵修有事离开凡间。
　　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兴许是最后的机会。
　　谁知这小鬼没等他下手就莫名其妙跑了。
　　他一晚准备，清早竟发现这孩子已然孤身离开明槐城，等他追到出现女孩气息的镇子，人又跑得无影无踪，让他扑了两次空。
　　火大。
　　*
　　祁阳坐快船顺着滚滚江流继续往南方飘，莫约坐了两个时辰，从船屋只窥见四下漆黑，唯有一盏船灯在附近摇摇晃晃。
　　船桨拨开江水的声音插在山林的虫鸣浪潮中，安静得可怕。
　　小孩若有所感，轻轻吞咽了一口水，心想继续坐在这里只会牵连船夫和她一起遭难……
　　咣啷地一响，是凳子被打翻。船夫吓一跳，回头就见小孩从船棚里钻出来。
　　扑通一声，她猛地往水里一扎！
　　船家大惊，看不明白她为什么主动跳水，大声呼喊着，却没有回答。
　　惊慌的船夫没有第一时间跳河救人，借着昏黑的灯光遥见小孩会游泳，又见船舱内留了船钱，有些害怕，也没喊了。
　　女孩水性很好，很快上了岸，两脚生风一样地往山上跑去，顺带急促吹了声口哨。黑白的猫头鹰俯冲进山林，低低为她指路，穿过草棵树丛，一路往不容易找到的方向走。
　　不过祁阳跑到半山腰就急刹车不跑了，冷汗涔涔——没躲过。
　　阴翳的树林深处走出一个男子，看不清脸。
　　他声音阴鸷，却好奇地问：“你不过肉体凡胎，是怎么察觉到我的？”
　　祁阳见来的是活人，不是什么鬼怪，稍微冷静了些，问：“你要做什么？”
　　张罂笑笑，说：“一直在你身边那位也是个有眼无珠的家伙，竟放你这么个宝贝流落人间。”
　　女孩意识到他是修士，面色微沉，催动了神魂。
　　锋锐的匕首被意念驱动，悄无声息地绕后，猛地出现在男子身后，直直割向男子脖颈，结果，匕首就像是打在了金属上一般，发出金石碰撞的脆响。
　　张罂受到了这么意料之外又无关痛痒的一击，心下惊讶，莫非，附近还有人？他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转身祁阳又逮机会跑了。
　　可惜，面对法力强于她地对手，她这会的这点神魂之力毫无意义。
　　张罂能和她追逃两日，不过是因为之前他盯得太久有些松懈，等发觉人确实跑了，用追踪术日行千里，要找人也就很简单了。
　　祁阳本来还想过月亮兴许能帮上忙的，等那一击她用神魂之力操控匕首刺杀贼人却无功而返时，就知实力悬殊。
　　她急促吹了一声口哨，让月亮赶紧逃走。
　　张罂依旧好奇，他带了很高级的屏蔽魔修气息的法器，谁来了也不好感知到他。他谨慎起见，还一直和女孩住的府邸保持距离，没道理能有谁察觉到。
　　而刚才那个横空飞来的匕首，就更奇怪了。
　　他轻而易举地追上来，揣测问：“那个时常和你同行的莫不是个魂修？”
　　祁阳忙不迭逃走却又被对方堵住去路，揣度着要怎么回答才能逃过一劫，却听男子笑起来，“魂修感知是厉害点，可惜全都是群废物，也难怪你连引气入体都不会。今天没人能救你。”
　　她尽量定声：“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不认识你。”
　　张罂自以为已经弄明白了这小孩的古怪之处，亦知杀个孩子根本没必要用重法，用修为镇压住女孩，让她不能乱跑，锃地一声拔刀，准备结果了女孩，挖出灵根。
　　祁阳的冷汗霎时间如滚珠般俯冲落地，但脑子还算清醒，在对方劈下的瞬间使出所有能汇聚的灵力，奇迹般冲破威压，翻滚着堪堪躲开了第一刀。
　　唰啦，刀锋坠落，只见身后一排巨树轰然倒下！
　　而她被余波震得翻滚在地，肚子砸在山石上，痛得发晕，而第二刀已经到了她面前！
　　女孩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咚咚咚地在跳，只是屏息之间，她隐隐约约听见了除了空气撕裂以外的的声音。
　　是水滴声？
　　一道极其殷红的光从自己身后出现，蜿蜒至身前，将对方的巨刀吞噬、湮灭。
　　尽管那光消失得很快，但祁阳出于死不瞑目的态度，没有闭上眼睛，勉强看清楚那血光其实是一朵美丽妖冶的花儿。
　　血红的花瞬间绽放，而后凋零消散。
　　幽夜凄冷，酒水撒了些，落在青石上，似有似无的醉意分外清冷，烈酒的香味在山林间迸发出来。
　　劫后余生！
　　祁阳大口喘息，但冷汗依旧没有停。
　　有个很危险的人，站在她背后。
　　小女孩弱小到甚至没有力量起身回头看救命恩人是谁，只是张罂看见来人，瞬间就抖得和筛子差不多。
　　那人随意睨了眼颤抖的男子，对方瞬间就重重跪下，膝盖敲打地面的声音十分响亮。
　　“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男子竟然变成老头的模样，哀求起来。
　　祁阳愕然。
　　一道清冷好听却没什么感情的女声从女孩身后传来。
　　“滚吧。”
　　男子吓得屁滚尿流，顷刻就弯身磕起头，接连磕下几十个，血肉模糊，头盖骨都快碎了，涕泪喊道：“小的一定去魔惘司领罚，小的这就去！”
　　身后又传来吞咽酒水的声音，而男子很快踉踉跄跄地逃走。
　　魔修一直是强者为尊。祁阳劫后余生，脑子重新开始转，猜这女子肯定是个闻名的大魔修，小心翼翼地问：“多谢……恩人，只是可否让我知晓姓名，救命之恩，此生必报。”
　　小孩听到一声轻笑，好像在赞许又似是在嘲笑。
　　她勉勉强强支楞着爬起，转身却谁也没看见，酒气也消散掉，闻不见。
　　森然诡谲的树林里只有苍白的月和稀疏的暗光。
　　静谧安宁。
　　女孩没发现任何足迹，除她自己的，撑着力气吹了声口哨，猫头鹰却没有回应。
　　祁阳心焦，又在山里找了半个时辰，终于发现月亮被什么给震晕，昏睡在一颗树下。
　　小孩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来，放在怀里温着，确定它没事，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深呼吸。
　　她第一次遇见靠自己完全没办法解决的情况。
　　那是绝对的力量。在这力量面前，她就是任由宰割的蝼蚁。
　　小孩抱紧自己可怜的猫头鹰，重新回去河岸，等了小半个时辰，在天色最暗时遇见了来往的夜船。
　　她神色呆滞，无意识地呼喊行船，于山川间惊人的回声浪潮之中登上大木船，只觉冷汗和一身江水被夜风吹出阵阵刺骨寒意。
　　黢黑的波浪重重拍打船身，河水在深夜起了雾，在昏暗的灯光中，小船重新行向了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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