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要想起我

　　这个夏日，终究还是用最残酷的方式，画上了句点。

　　回光返照的短暂清醒，像是命运恶意透支了他生命账户里最后一点能量。
　　在那次温柔的、令人心碎的对话之后，梁辛崇再度陷入昏迷，并且各项生命指标开始不可逆转地、断崖式下跌。
　　医生用尽了所有手段，也只是在延缓那个必然到来的时刻。

　　梁辛崇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刚刚过去，窗外的天际泛着一种死寂的鱼肚白。
　　监测仪的警报声不再是之前急促的尖叫，而是变成了一种绵长、平稳、却宣告终结的蜂鸣音。
　　滴————————

　　那条代表着生命搏动的曲线，在屏幕上，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再无任何起伏的直线。
　　世界，在黎茉的耳边彻底寂静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静静地走上前，拨开试图阻拦的护士，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尚且残留着一丝余温的胸口。

　　那里，再也没有了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仿佛要听清他最后一次心跳的回音。
　　直到医护人员不得不将她扶开，为他的身体盖上白布。
　　当那抹刺目的白色覆盖住他脸庞的瞬间，黎茉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醒来，即是地狱。
　　灵堂设在粤海。
　　照片选的是他大学时拍的一张，穿着白衬衫，头发清爽，眼神明亮，嘴角扬着意气风发的笑，那是他事业刚有起色、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时的样子。
　　黎茉穿着一身黑衣，手臂上戴着孝，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跪在灵柩旁。
　　她没有再嚎啕大哭，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无声地不停流淌。谁来鞠躬，她便机械地磕头回礼。

　　唐可清、张衫、林澍森……所有的高中同学都来了。
　　他们看着照片上熟悉的笑脸，再看看棺木旁那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黎茉，几个男生死死咬着牙关，红了眼眶，女生们则忍不住低声啜泣。
　　张衫把拳头攥得发白，最终只能重重一拳砸在墙上。

　　袁海老师也来了。
　　这位一贯严肃的老师，站在学生的灵前，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抬起头时，眼镜片后已是一片水光。
　　周蔓和沈佩羡相互搀扶着，两位母亲一夜白头，仿佛老了二十岁。周蔓哭得几乎晕厥，反复念叨：“我的儿子……我的崇崇……”
　　沈佩羡则紧紧抱着黎茉，仿佛她是她在深渊中唯一的浮木。

　　处理完所有后事，将他的骨灰安葬在粤海一处能望见山的静谧墓园后，黎茉把自己关在了他们北川的家里。
　　房子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他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外套，洗漱台上并排放着的牙刷，书房里他还没来得及修完的客户照片……每一处，都是凌迟。

　　几天后，在极致的悲痛和麻木中，她想起了什么。
　　她拿起他的手机，用颤抖的手指，输入自己的生日，解锁。
　　她点开那个有着无数粉丝的微博图标。斟酌，沉默，流泪，最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敲下了一段简短的文字。

　　梁辛崇V：我的先生，梁辛崇，已于2015年6月6日，因意外重伤抢救无效，与世长辞。他一生温暖赤诚，忠于所爱，忠于理想。此生太短，幸得相逢。遵照其生前意愿，丧事从简，已妥善办理。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注与厚爱。此账号将永久保留，作为纪念。
　　妻：黎茉叩首

　　没有配图，只有这短短百余字。
　　消息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核弹。

　　评论区在几分钟内彻底爆炸：
　　「！！！！！！我不相信！！！」
　　「前几天不是还在发蜜月Vlog吗？？？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神仙爱情……怎么会是这样结局……」
　　「不爱的人互相折磨，相爱的人却阴阳两隔。」
　　「是意外？什么意外？博主节哀！」
　　「老天爷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你看你都做了什么！！！」
　　「哭了整整一晚上，他们可是从校服到婚纱啊……」
　　「‘此生太短，幸得相逢’……泪崩了……」
　　「黎律师，请一定一定要坚强！」

　　“老天你看你都做了什么！！”这条评论，被无数人点赞，顶到了最前面，成为了所有震惊、心痛与不甘的集体呐喊。

　　黎茉没有再看。
　　她关掉手机，蜷缩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他常穿的那件毛衣，上面似乎还有一丝他留下的、若有若无的气息。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猛烈，蝉鸣聒噪，世界喧嚣运转。
　　可她的夏天，在她看到监护仪成一条直线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带走的，不止是那个叫梁辛崇的少年，更是那个曾经被他深深爱着的、完整的黎茉。

　　此后，黎茉跟梁辛崇再也没有故事了。

　　北川的秋天来得很快，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偶尔飘落一两片，打着旋儿，落在他们一起挑选的阳台玻璃桌上。

　　黎茉没有离开北川。
　　她留在了这个充满回忆的家里。
　　属于她和梁辛崇的小家。

　　周蔓和沈佩羡轮流来陪她，她们小心翼翼地，不敢轻易提起那个名字，只是默默地帮她打扫、做饭，用担忧的目光包裹着她。
　　她看起来很正常。

　　按时去律所上班，处理案件，条理清晰。她会对同事露出温和的笑容，会参与讨论，甚至会在某个午后，给自己泡一杯他最喜欢的绿茶。
　　只是，她不再去那家他们常去的影院。
　　只是，她手机里单曲循环的歌单，永远停在了那首《雨天》。
　　只是，她阳台上的茉莉花，因为无人有心照料，在这个秋天到来前，悄然枯萎了。

　　唐可清和张衫他们时常给她发信息，约她出去散心。
　　她大多婉拒，只说“还好，别担心”。
　　只有一次，唐可清强行把她拉出去，在咖啡馆里，看着她安静地搅拌着咖啡，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黎茉反而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说：“可清，别哭，我没事。”

　　她只是，生命里的一部分，被永远地带走了。
　　像是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挖走了一块，不剧烈疼痛，只是空荡荡的，有穿堂风经过，带着凉意。
　　在一个周末的清晨，她独自一人，开始整理他的东西。

　　他的相机、镜头被仔细地擦拭干净，收进防潮箱。
　　那些获奖的证书、合同文件，分门别类放好。她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最后，她打开了书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旁边是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装满五彩纸星星的玻璃罐。

　　她翻开笔记本。

　　里面不是商业计划，也不是摄影笔记。
　　一页一页，贴满了从各种角度偷拍她的照片——在教室做题的，在操场跑步的，在画室午睡的，在食堂低头吃饭的……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后来。
　　每一张照片旁边，都用他飞扬的字迹，写着寥寥数语。

　　“今天她又拒绝了我的水，有点委屈。”
　　“她笑起来真好看，像茉莉开了。”
　　“她说要考北川，我要加油。”
　　“创业好难，但想到她在等我，就能撑下去。”
　　“今天偷偷亲了她一下，她没发现，我开心了一整天。”
　　“娶到她了，梁辛崇，你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最后一页，贴着他们的结婚证照片，下面只有一行字：“黎茉，爱你，是我此生最正确的决定，没有之一。”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一滴，两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她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抖，任由压抑了许久的悲伤，在这个无人打扰的清晨，静静地流淌。

　　她抱起那个玻璃罐，拧开。
　　里面彩色的星星涌了出来。她随手拿起一颗，下意识地，沿着折痕，轻轻拆开。

　　皱巴巴的纸条上，是他熟悉的笔迹：“今天在球场看到她路过，投了个三分，希望她看到了。”
　　她颤抖着，又拆开一颗。“《雨天》很好听，但她睡着的样子更好看。”
　　再一颗。“茉茉，要一辈子在一起。”

　　她一颗一颗地拆着，仿佛在拆封他们短暂却漫长的一生。
　　每一张纸条，都是一块青春的碎片，拼凑出那个少年赤诚、热烈、毫无保留的爱意。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她将拆开的纸条，一张张，抚平，叠好，连同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一起放回了抽屉深处。
　　然后，她将剩下的、未拆开的星星，重新装回玻璃罐，拧紧。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最后，她站起身，走到阳台。
　　秋日的天空，很高，很蓝，像一块洗过的琉璃。

　　她知道，那个穿着校服、在操场上奔跑着冲她挥手的少年；
　　那个在画室里，笨拙地为她拉上窗帘的少年；
　　那个在万人会场，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告爱她的男人；
　　永远不会回来了。

　　此后的岁月，山是山，水是水，只是山山水水间，再也寻不见那个人的踪迹。
　　她将独自一人走过漫长的余生。

　　风起时，她会抬头看天。
　　仿佛那云层之上，星宿之间，有一个人，正扛着相机，对她笑得一如当年，眉眼温柔。

　　梁辛崇，余生这么长。
　　你要我如何忘记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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