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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变
潼川府的天，仿佛在江砚白踏出府衙的那一刻，彻底变了颜色。
钦差卫队与锦衣卫的联合行动，如同出鞘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洛家在潼川城的各处产业——粮行、车马行、当铺、乃至几处隐秘的别院。
沉重的封条被毫不留情地贴上，措手不及的掌柜、伙计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押解而出，堆积如山的账簿、契据被一箱箱抬出，送往府衙临时征用、由锦衣卫亲自把守的库房。
尤其是城西那处已被证实为私仓的院落，更是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
一袋袋印着洛家私记、内里却是官粮的漕粮被搬运出来，在街道上堆成了小山，引来无数百姓远远围观，窃窃私语，震惊之余，更带着几分长久被压抑后、终于见到青天的快意与畅然。
铁证如山，雷霆手段。
整个潼川城都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瑟瑟发抖。往日与洛家往来密切的官吏、士绅，人人自危，紧闭门户，生怕那冰冷的锁链下一刻就套上自己的脖颈。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洛家这座盘踞陇西多年的庞然大物，似乎在一夜之间，便显露出了倾覆的颓势。
江砚白坐镇府衙，手臂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集中的亢奋状态。
他快速翻阅着不断送来的查抄清单，听取着各方汇报，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地发出，调度着有限的人手，维持着城内的基本秩序，同时严防洛家残余势力狗急跳墙。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查封潼川的产业，只是斩断了洛家暴露在外的触手。其真正的根基和核心力量，依旧盘踞在洛州，以及……那可能在京城中枢的庇护伞，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必须在对方做出更强力反应之前，将潼川的局面彻底掌控，并拿到更多指向洛州核心及京城保护伞的证据。
“大人，”一名锦衣卫校尉快步走入，低声禀报，“洛家在城中的几名核心管事，除一人闻风潜逃外，其余皆已落网，正在分开突审。另外，从洛家一处别院密室中，搜出一些未来得及销毁的往来书信，其中几封，提及了京城……”
江砚白目光一凝：“信在何处？”
“已由沈大人的人加急送往京城核对笔迹与印鉴。”
“好。”江砚白点头，心中稍定。沈玠那边的渠道，效率极高，这或许能成为指向京城方向的关键线索。
然而，就在他以为局势正朝着有利方向发展时，一名派往洛州方向侦查的暗哨，带着一身风尘与焦急，踉跄着冲进了府衙：
“大人！不好了！洛州……洛州那边有异动！”
江砚白心头猛地一沉：“讲！”
“洛家……洛家联合了陇西军中部分将领，以……以‘钦差构陷忠良、逼反地方’为名，煽动了部分边军，正在向潼川方向移动！沿途……沿途已裹挟了不少流民乱兵，号称有万人之众，扬言要……要清君侧！”
清君侧？！
江砚白瞳孔骤缩，握着卷宗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洛家眼见罪行败露，在劫难逃，竟不惜铤而走险，勾结边军，煽动兵变！
这是要将事情彻底闹大，将一桩贪腐案，演变成一场震动朝野的叛乱！
届时，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江砚白这个“引发”叛乱的钦差，都难逃其咎！甚至可能被朝廷当作平息事态的牺牲品！
好狠毒的计策！好大的胆子！
公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官吏都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兵变！那可是泼天的大祸！
“消息可确切？”江砚白的声音依旧维持着镇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所见！乱军前锋已过黑水峪，距潼川不足百里！最多……最多两日便可兵临城下！”暗哨的声音带着恐惧。
百里之距，两日时间！
潼川府虽有守军，但平日疏于操练，且未必全都可靠。面对被煽动起来的、数量可能占据优势的乱军，能支撑多久？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方才因顺利查抄而带来的一丝轻松。江砚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固守待援？且不说援军何时能到，潼川城内的粮草、军心能支撑多久？城内是否还有洛家的内应？
弃城而走？且不说钦差弃城而逃是何等罪名，城外乱军肆虐，他们这一行目标明显，又能逃到哪里去？平凉？只怕路上就会被截杀！
进退维谷！
“江……江御史，如今……该如何是好啊？”潼川知府已是面如土色，语无伦次，“要不……我们……我们暂避锋芒？”
“避？”江砚白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冰锥，刺得知府一个哆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岂能闻风而逃，将一城百姓置于叛军刀兵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扫过堂下惶恐不安的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传令！四门紧闭，全城戒严！所有府衙官吏、守城兵丁，各司其职，擅离职守者，斩！”
“立刻清点府库粮草、军械，登记造册，统一调配！”
“征调城中青壮，协助守城，搬运物资！”
“张贴安民告示，稳定人心，揭发洛家勾结乱军、祸乱乡里之罪状！”
“派出信使，多路并进，向邻近州府、陇西大营、京城……求援！”
一道道命令，清晰而迅速地发出。慌乱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依令行动起来，尽管恐惧依旧写在每个人脸上，但至少，秩序在逐渐恢复。
江砚白走到公堂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手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的危险。而眼前即将到来的，是远比几个杀手更为凶险的万马千军。
他缓缓握紧了拳。
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
平凉府，小院。
方嘉钰自从收到江砚白受伤的消息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虽然从潼川府沈玠回来的一再保证伤势无碍，但他心中还是担心不已。他反复摩挲着那枚“嘉钰藏璧”的印章，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李泓也不再插科打诨，时常与沈玠凑在一处，低声商议着什么，面色凝重。平凉守备也加派了人手在院落外围警戒，气氛明显比之前紧张了许多。
方嘉钰知道，一定是潼川那边又出了新的变故。他不敢多问，怕听到更坏的消息，只能强迫自己继续对着那些枯燥的舆图志书，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能帮到江砚白的可能，然而心乱如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狂风卷着沙尘，拍打着窗棂。
李泓与沈玠从外面回来，两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
“怎么了？”方嘉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颤抖。
李泓张了张嘴，似乎想找个委婉的说法，但看着方嘉钰那双充满了恐惧和期盼的眼睛，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艰难道：“潼川……传来急报，洛家勾结部分边军，煽动兵变，乱军已向潼川进发，号称万人……兵临城下，只怕……就在这一两日了。”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方嘉钰耳边炸响。
兵变！万人！兵临城下！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即使再不谙世事，也清楚无比！
江砚白还在城里！他手臂还受着伤！他要面对上万乱军！
他浑身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一步，若非李泓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
“嘉钰！嘉钰你冷静点！”李泓紧紧扶住他，急切地道，“江砚白已经下令闭城坚守，已派人四处求援！他不会有事……”
“坚守？求援？”方嘉钰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泪水却已夺眶而出，声音嘶哑破碎，“潼川那点守军，怎么守？援军什么时候能到？他……他一个人在那边……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绝望和心痛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被乱军围困的孤城，看到了那个青衫染血、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身影……
“我要去潼川！”他猛地推开李泓，就要往外冲，“我要去找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胡闹！”沈玠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般抽来，他一步上前，拦在方嘉钰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你现在去，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成为乱军要挟他的筹码？还是让他分心保护你，死得更快？”
他的话，狠狠扎进方嘉钰的心口，残忍，却无比真实。
方嘉钰僵在原地，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看着沈玠冷硬的面容，又看看李泓焦急的眼神，最终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去，真的是累赘。
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巨大的无助感和悲伤如同潮水般将他吞噬，他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在暮色沉沉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李泓心疼地蹲下身，拍着他的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沈玠看着蜷缩在地上、哭得如同被遗弃幼兽般的方嘉钰，冷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对李泓道：“看好他。”
然后，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玄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沈玠！你去哪儿？”李泓急问。
沈玠脚步未停，冰冷的声音随风传来：
“点兵，去潼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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