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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大欢喜
夕阳的余晖将和睦之家的走廊染成一片陈旧的金橘色,墙壁上投射着孩子们追逐打闹拉长变形的影子。
尖叫、争吵、嬉笑混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脚步轻快地走在狼藉的走廊上,对那些刺耳的打斗声充耳不闻。
拐角处,她转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于梦成!”
于梦成的脚步顿住,脸上那点轻快瞬间收敛,化作一种平静的呆板。“嗯?”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刁蛮的声音从楼梯上方砸下来。
克瑞慕像只灵巧的黑猫,直接从楼梯扶手上滑跳下来,拦在于梦成面前。
“你怎么还穿这身旧衣服?”
克瑞慕皱着鼻子,挑剔地扯了扯于梦成那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
“不是说好跟我一起穿新裙子吗?你穿这个好丑!”
“哦……”于梦成眼神飘忽了一下,“等会……就换了。”
“这还差不多!”
克瑞慕立刻又高兴起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还是你好!不像那个讨厌的曼若斯,”
她翻了个白眼,漂亮的小脸满是刻薄,“还是你好,不像那个该死的曼若斯!仗着那张妖精脸,天天跟我作对!”
“呸!他以为自己是谁?换了张皮就真当自己变高贵了?”
她自顾自地抱怨着,根本没在意于梦成的沉默。
她推着于梦成往前走:“走走走,陪我玩去!”
于梦成脚步顿住,身体微微抗拒:“等会……我去换衣服。”她找着理由。
克瑞慕不满地“啧”了一声,但还是松开了手:“快点哦!别让我等太久!”
她刚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于梦成的肩膀,脸上瞬间没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对了,你之前说晚上要带我看什么‘好东西’?”
于梦成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去了……就知道了。”她含糊地说着。
克瑞慕眯起眼,凑近她,声音压低,带着警告的意味:
“喂,我可是提醒过你,少跟外面那些人鬼混。现在外面空气污染多严重?脏死了!”
她语气轻蔑又厌恶,随即又像川剧变脸般软了下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拍拍于梦成的脸,
“不过,我是为你好哦,小梦成别生气呀。”
于梦成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嗯。”不敢再看她。
她挣脱开克瑞慕的手,“我先去换衣服。”
克瑞慕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没再阻拦。
走廊尽头一间偏僻的小屋。
于梦成快速闪身进去,反手锁好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那点强装的呆板瞬间垮塌,露出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木柜前,轻轻拉开柜门。
柜子深处,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蜷缩着坐在里面,气质却截然不同——沉默,阴郁,像埋在土里不见阳光的根茎。
“姐姐,该你出去了。”于梦成轻声说。
柜子里的女孩抬起头,眼神毫无波澜地扫过于梦成略显凌乱的头发和有些发红的肩膀,嘴角拉出一个冷淡的弧度,声音也干巴巴的:
“傻妹妹,又去和那些‘朋友’玩了?”
于梦成把头埋得更低了,手指绞着衣角,小声辩解:“他们……他们对我挺好的。”
“好?”姐姐的声音带着一丝讽刺,“最近那对总给你糖的夫妇呢?我看他们喜欢你得很。”
她慢吞吞地从柜子里爬出来,动作有些滞涩。
“喜欢……又能怎么样?”
于梦成声音更小了,“又走不了……我要走的话,肯定要带着姐姐一起走啊。”
她抬起头,眼神里有种执拗的坚定。
姐姐沉默地看着她,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半晌,她终于移开视线,语气似乎软了些:“……晚上,想去看星星吗?”
妹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当然想!好久没去看啦!”
姐姐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没再说什么,转身拉开门离开了。
妹妹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爬回那狭小的柜子空间。就在她弯腰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扫过窗台——
窗台上坐着一个人。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勾勒出他劲瘦的轮廓,两条腿随意地晃荡着,怀里抱着一个巴掌大、咧着嘴似乎在笑的……小骷髅骨架娃娃。
正是阮侭昀。
于梦成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阮侭昀没看她,目光落在窗外燃烧殆尽的晚霞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怀里小骷髅米的脑门,小骷髅米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微声响。
“喂,”
阮侭昀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还有点漫不经心的懒散,他转过头,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于梦成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恶劣的弧度,
“柜子里那位,和你共享一个名字的姐姐……她知道你把日记本藏在老鼠洞里吗?东西也不藏好点儿。”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老鼠洞还挺臭的。”
然后阮侭昀抬手捏了捏眉心,眉头微蹙,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困扰着,“啧,吵死了……”
他摇了摇头,手腕一翻,一本破破烂烂的日记本像块垃圾一样被他随手丢到于梦成脚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于梦成的脸色骤然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全是惊恐和慌乱。
“你……你怎么……我……”她语无伦次,下意识就想辩解或否认。
效果不错……不枉阮侭昀刚才又特意去了趟喷泉那里。
“晚上想玩游戏吗?”阮侭昀打断她,突兀地问。
他甚至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孩子气的、浅淡的笑容,瞬间驱散了脸上大半的阴郁,像乌云裂开一道缝透进一丝光,
“我可以带你玩。”
于梦成愣住了,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思维。
但“玩”这个字眼,对长期困在和睦之家的孩子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她迟疑地看着阮侭昀:“……玩什么?”
“一个……‘找出坏蛋’的游戏。”
阮侭昀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的意味,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规则是,你得跟我走,现在。”
“跟你走?”
于梦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心占了上风,“为什么?你是谁?我姐姐……”
“你姐姐?”
阮侭昀嗤笑一声,那点孩子气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冰冷,
“你真觉得,她晚上带你去看星星,是想和你一起看?”
他的话像精准地扎在于梦成心底最隐秘的不安上。
她脸色惨白,剧烈地摇头:“你胡说!姐姐她……”
“她想要你的名字,你的身份,她想要你彻底消失!”
阮侭昀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这样,她才能用‘于梦成’的身份,从这里走出去。外面的空气……呵,不是污染,是她想要的自由。代价……就是你。”
于梦成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体摇晃了一下。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姐姐日渐冷漠的眼神,偶尔流露出的对她被“喜欢”的嫉妒,还有那句关于“晚上看星星”的邀请……
像破碎的镜子,瞬间拼凑出一个让她浑身发冷的真相。
她看着阮侭昀,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里,此刻却映照出她无处可逃的恐惧。
“你……”她的声音哽住了。
阮侭昀从窗台上利落地跳下来,落地无声,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阴影将于梦成笼罩。
他伸出手,却不是抓她,而是递向她怀里的那个小骷髅米。
小骷髅米歪了歪头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空荡荡的眼眶“看”着于梦成。
“它喜欢你。”阮侭昀的声音平平淡淡,“它不会骗人。要玩,就跟上。”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抱起小骷髅米,径直拉开了房门。
走廊的光涌了进来,也涌入于梦成剧烈挣扎的心。
她看着阮侭昀快要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心。
想起克瑞慕恶毒的指甲,想起姐姐冰冷的眼神,想起阮侭昀怀里那个小骷髅空洞眼眶中莫名的“注视”……
最终,于梦成咬着下唇,抬起脚迈出去。
几个穿着黑色长袍、头戴兜帽的修女举着摇曳的细长白烛,沉默地走在回廊里。
她们像是夜的幽灵,经过每一扇紧闭的房门时,会停驻片刻,伸出手指,在厚重的门板上“叩、叩、叩”轻敲三下。
片刻的静默后,便又举着烛火,无声地飘向下一个房间。
蜡烛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
阮侭昀拉着于梦成紧贴在石墙凹陷处,小骷髅米被于雪成紧紧抱在怀里,小手扒着她的衣襟。
“我们……为什么要跟着她们?”于雪成的声音带着颤音。
阮侭昀的目光锁定着前方那抹飘忽的烛光,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好玩。”
于雪成噎了一下,借着微弱的光线偷偷瞄了他一眼。
这个大哥哥一会儿像疯子,一会儿又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她忍不住小声嘀咕:“我看……是你病得更厉害吧……”
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抱怨。
阮侭昀身形一顿,显然听到了。
他没回头,只是沉默了几秒,硬生生岔开了话题:“你没想过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吗?”
于雪成愣住了。
名字?
对她和姐姐这样的“影子”来说,名字是奢侈的,是正午阳光下才会闪耀的东西。
她们都是“于梦成”,但和睦之家只要一个。她茫然地摇头:“我们……共用这个名字。以前管这里的是个老爷爷……后来就变成秦女士了。”
秦璐是后面才来的?阮侭昀疑惑了一瞬间。
前方的修女在一扇雕刻着扭曲荆棘花纹的木门前停下,开始了又一次的叩击。
“喂。”阮侭昀轻轻拉了一下于梦成,示意她跟上。
“叫‘于雪成’怎么样?”
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只是随意一说。
“于……雪成?”于梦成愣住了,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名字。
“嗯,‘雪’花的‘雪’。”阮侭昀依然没看她,“雪……挺干净的。”
于雪成……雪……干净……
少女的眼睛微微睁大,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亮光从眼睛深处透出来。
她低下头,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我……喜欢。”
她小声说,像藏起了一个小小的、珍贵的秘密。
“嗯。走了。”
他拉着于雪成,在门被修女们合力推开一道缝隙的瞬间,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藏身于巨大的、布满灰尘的帷幕之后。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厅堂,与外面走廊的阴暗破败截然不同。
这里弥漫着浓郁的、近乎奢靡的香烛气味。
无数支手臂粗细的白色蜡烛插在巨大的枝形烛台上,烛火跳跃,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只照亮了中央的景象——无数扭曲蔓延的黑色荆棘,包裹、缠绕着一座断臂的天使雕像。
烛光在荆棘上跳跃,投下如同活物般舞动的狰狞影子。
修女们围着雕像跪下,口中开始吟唱起低沉、诡异的旋律,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宗教感。
“为新的生灵……”
“降临……”
“祈祷……”
“祈祷……”
歌声渐至高潮,充满了狂热的期待。
然而,就在最后一个音符即将落下的瞬间,领头修女的吟唱戛然而止!
她瞬间抬起头,兜帽下的阴影仿佛穿透了层层布幔,直直“钉”在阮侭昀和于雪成藏身的位置!
“纯净之地……有污秽闯入……”
所有跪伏的修女瞬间停止了祈祷!她们齐刷刷地、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向了他们的藏身之地。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大哥哥……”
一个甜腻得发齁的声音,在阮侭昀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戏谑的叹息,
“怎么这么不听话,又偷偷跑回来了?”
阮侭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恐惧,是一种直冲脑门的、生理性的恶心感。
他转过身。
曼若斯就站在他刚才藏身的地方,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
他穿着精致洁白的丝绸衬衫和短裤,赤着脚,坐在一张铺着猩红天鹅绒的矮桌上,纤细的小腿轻轻晃荡,姿态慵懒得像等待拆开的、最完美的礼物。
他的目光扫过阮侭昀身后吓得脸色惨白的于雪成,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探究。
“怎么不跟‘朋友们’打招呼呢?”
曼若斯的目光越过阮侭昀,仿佛没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嫌恶,直勾勾地看向他身后的于雪成,“小妹妹,别躲嘛,哥哥带你去玩更好玩的……”
于雪成抱着小骷髅米,死死闭上眼睛,把头埋进阮侭昀的后背,看都不看他一眼。
“怎么不说话了?”曼若斯歪着头,声音又甜又软,“是不喜欢这里吗?还是……”
他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下唇,
“不喜欢我?”
阮侭昀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恶心感,右手悄无声息地滑进衣袖内侧,手臂猛地一甩!
“嗤——!”
剪刀狠狠扎进了那个修女干瘦的肩膀!
“啊——!”
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被带得向后踉跄两步!
手中高举的烛台脱手飞出,“哐当”砸在地上,滚烫的蜡油泼溅开来,瞬间点燃了木质地板和垂落的破旧帷幔!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发出“噼啪”的爆响!
“着火了!”
“魔鬼!是魔鬼!”
“快扑灭它!”
修女们短暂的秩序被彻底打碎,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有的试图去扶受伤的同伴,有的慌乱地扑打瞬间蔓延的火苗。
混乱中,阮侭昀眼神一厉,弯腰抄起一支掉落在地、烛火尚未熄灭的粗大蜡烛,毫不犹豫地将火苗怼向旁边一张腐朽木椅的椅腿!
火焰瞬间在木头上蔓延开来!
呼——!
滚烫的热浪和火星四散!一道火焰之墙瞬间在混乱的人群前爆燃开来,将阮侭昀、于雪成与曼若斯、尖叫的修女们以及那座荆棘雕像彻底隔开!
阮侭昀隔着不断升高的火墙和浓烟,冷冷地瞥了一眼火墙另一侧。
曼若斯坐在桌上,脸蛋在火光中阴晴不定,嘴角依旧挂着那抹妖异的笑,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戏剧。
然后,他转身,一手紧握燃烧的火炬,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于雪成颤抖的手腕,朝着记忆中的楼梯口方向发足狂奔!
“抓紧!”
于雪成被他蛮横地拽着向前,怀里的骷髅米“咔哒咔哒”作响,她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身后的火焰发出巨大的爆燃声和修女们绝望的哭嚎。
这场景荒诞又恐怖,竟让她在极致的恐惧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的刺激?
“跑!别回头!”阮侭昀的声音穿过浓烟。
楼梯就在眼前!
两人冲上旋转的木质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跑吧跑吧~可爱的小老鼠……抓到你们,游戏才有趣呢……”曼若斯的声音从楼梯的缝隙、从墙壁的阴影中无处不在般缠绕上来。
阮侭昀充耳不闻,只是拉着于雪成在楼梯上狂奔。小骷髅米也紧张地抱紧了于雪成的脖子。
楼梯的尽头,豁然开朗。
依旧是烛光,依旧是白衣。
但这里更加宏大,也更加诡异。
穹顶高耸,描绘着褪色的末日审判壁画。
厅堂中央,巨大的、面容模糊的神明石像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悲悯又漠然的凝视。
几十个穿着同样白色长袍、脸上覆着轻薄白色面纱的孩子,安静地站在厅堂两侧,捧着白色的蜡烛。
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厅堂中央,秦璐静静地站在雕像之下
。她的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周围的一切混乱都与她无关。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狂奔而来的阮侭昀和于雪成,嘴角勾起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完美的弧度。
“不请自来的……‘小修女’先生?”
就在阮侭昀脚步停下的瞬间,曼若斯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背后的楼梯口阴影里,堵死了退路。
“怎么……不跑了?”他的笑意加深,“带着我的小叛徒,跑不动了吗?”
克瑞慕和于梦成也出现在厅堂的另一侧入口。
克瑞慕本来是无聊闲逛,结果看到这么多人,尤其当她的目光落在妖艳的曼若斯身上时,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变得铁青。
而当她看到被阮侭昀护在身后的于雪成时,于梦成的脸色也骤然变得极其难看!
克瑞慕猛地指向于雪成,对着她旁边的“于梦成”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你骗我!?于梦成!你竟然背着我藏了这种东西!”
前有秦璐,后有曼若斯,两侧是无数覆着白纱、如同鬼影的孩子。
“闭眼!”阮侭昀突然厉喝!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秦璐抬起了一只手!
没有任何预兆,阮侭昀裸露在外的皮肤——手臂、脖颈、脸颊——瞬间鼓起密密麻麻、黄豆大小的瘤状物!
它们蠕动着,飞快地破开皮肤!
于雪成身体僵住了,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
“阮阮?”被他挡在身后的小骷髅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挣脱于雪成的手,焦急地想要爬出来看他。
就在阮侭昀被孢子侵蚀得动作迟滞的瞬间,一道带着致命杀机的劲风,从秦璐指尖无声射出,直刺阮侭昀的心脏!
“哇!”一声短促的、骨头断裂般的声响!
一道小小的白色影子,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从阮侭昀身后窜出,挡在了他胸前!
是挣脱出来的小骷髅米!
那无形的致命攻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它小小的身体上!
“咔嚓!”令人心碎的碎裂声!
小骷髅米小小的身体被那股力量撞得向后飞起,重重砸在阮侭昀怀里!
“小……骷髅米?”阮侭昀下意识地接住它,大脑一片空白。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小小的、布满裂痕的骨头架子。
世界仿佛在崩塌,只剩下那怪物的嘶鸣和越来越浓的孢子腥味。
只有那神明的雕像,用悲悯的眼神,仿佛穿透时空,幽幽地注视着他。
——神注视着一切……
姿态!沉静的姿态!
阮侭昀咬牙!
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压下那刺骨的剧痛和孢子疯狂生长的麻痒!
他甚至没有低头再看怀里正在异化的怪物一眼!
阮侭昀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向后一仰!
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而他身后,正是那座悲悯垂首的巨大石像!
噗通!
他的身体重重地、甚至带着一种亵渎意味地砸在了雕像向上摊开、准备承接圣婴的石雕怀抱里。
而他手中那支燃烧了一半的火炬,随之脱手,砸落在地面上!
火焰立刻顺着穹顶厅堂干燥的木地板蔓延开来!
他的一条腿顺势抬起,膝盖微屈,踩在石像微屈的腿上,另一只脚垂落。
他怀里抱着那仍在异化嘶鸣的怪物,低下头,凌乱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一幕,充满了亵渎的荒诞感!
像一幅扭曲的祭坛画!
一个浑身长满诡异菌菇的“病人”,怀抱着一个由白骨与血肉拼成的幼年怪物,以一种脆弱又挑衅的姿态,蜷缩在神祇冰冷的怀抱中。
就在这时。
小骷髅米异化而成的血肉怪物突然停止了嘶鸣。
它那双酷似阮侭昀幼年的、充满混乱的漆黑眼睛,骤然映出了阮侭昀此刻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沾着血污、布满灰白菌斑、写满了决绝与毁灭的脸。
怪物滴着涎水的嘴张到最大,朝着阮侭昀的脖颈狠狠噬咬下去!
这是它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本能——吞噬!
“阮……阮……吃掉……一起……”
是,阮侭昀从一开始就明白。
血笼说到底就是靠别人的血活下去的东西。
吃掉别人,成为别人。
千钧一发!
阮侭昀跳了下来。
开始用手抓!
用牙咬!
用身体去挤压摔打!
他像一头受伤暴走的幼兽,用最原始、最疯狂的方式撕扯着那团还在蠕动的血肉!
没有呐喊,没有泪水,只有骨头被强行咬碎的“嘎嘣”声,血肉被撕扯的“噗嗤”声,和他喉咙里压抑的粗喘!
阮侭昀的脸上、头发上、胸前,瞬间被染上大片大片的暗红!
那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滴落在圣母石像的衣袍上。
小骷髅米被撕裂的残骸,那属于它“头颅”的部分,沾满血污的眼眶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在那红光熄灭前的最后一瞬,那张布满獠牙的嘴,似乎咧开了一个……像是微笑的弧度。
一个破碎的声音,在阮侭昀的意识深处响起:
“哇哇……阮阮……喜欢……”
什么都没剩下。
阮侭昀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示着他并非一尊雕像。
曼若斯站在不远处,捂着小嘴,发出兴奋的咯咯笑声。
克瑞慕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彻底惊呆了,随即,她的眼神变得无比怨毒和疯狂!
她尖叫着:“魔鬼!你这个吃人的魔鬼!去死吧!”
她像疯了一样朝旁边还在呆滞状态的于梦成扑去,指甲抓向她的脸!
“都怪你!都怪你这个骗子!招来了魔鬼!”
姐姐于梦成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醒了!
长期的压抑和对克瑞慕积累的恐惧瞬间被反扑的恨意点燃!
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扑上来的克瑞慕狠狠一推!
克瑞慕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惊叫着向后倒去!下方,正是刚才阮侭昀砸落在石像臂弯时,下面那个巨大的、用来承接牺牲或供奉的深槽!
槽内早已被烈火点燃的垂幔和杂物吞噬,化作一片翻滚的火海!
“不——!”
克瑞慕凄厉的尖叫只持续了半秒,身影便被赤红的烈焰彻底吞没!
而下方那些覆着白纱的孩子们,在烈焰吞噬克瑞慕的刹那,忽然开始动了。
他们迈着僵硬又诡异的步伐,在那片熊熊燃烧的火焰前,在弥漫的焦臭与浓烟中,如同参加一场扭曲的祭典,开始沉默地、机械地……翩翩起舞!
白色的衣袂在热浪中翻飞,像无数扑火的飞蛾。
火焰的光芒在秦璐的脸上跳跃。
当看到阮侭昀跪在血污与骸骨中,彻底吞噬掉那个由伙伴尸骨滋生的“自己”时,她那没有表情的脸上,嘴角细微地向上牵拉了一下,露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有趣的过程……”
她的声音如同叹息。
下一秒,她脸上的表情忽然一阵诡异的模糊、抽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她身体里飘散了出来,只剩下一个更加空洞冰冷的躯壳。
一个毫无情绪声音,在阮侭昀混沌一片的脑海中炸开。
[你获得了和睦之家的●●]
阮侭昀毫无反应,或者说,已经无力反应。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的意识摇摇欲坠。
剧痛、反胃、疲惫和一种巨大的、空茫的荒诞感吞噬了他。
于雪成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身边,小小的脸被烟熏得发黑,大眼睛里一片空洞的麻木。
她看着下方在火海中起舞的白影,又看向那个推了克瑞慕后呆立在原地、同样眼神空洞的姐姐,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火焰越烧越旺,舔舐着穹顶,整个大厅摇摇欲坠。
于雪成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木然地朝着大厅后方一道未被火势完全封住的侧廊走去。
阮侭昀踉跄着,每走一步都牵扯着身上溃烂的伤口和疯长的蘑菇。
他看向小骷髅米的残骸,停顿了几秒,他伸出双手,缓慢地将地上那些散落的、沾着腐肉和污血的细小骨头碎片,一点、一点地拢进怀里,死死抱住。
然后,他艰难地直起身,不再看这燃烧的地狱一眼,一步一步,追着于雪成消失的方向,走进了那扇通向外面世界的、被火焰舔舐得扭曲变形的露台门。
露台外,是浓郁的、带着草木气息的黑暗。身后是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
于雪成没有走远。
她在草坪边缘停了下来,站定不动了。她只是望着不远处一棵孤零零的枯树下,那片月光无法照亮的、更深的阴影。
阮侭昀抱着怀里那堆碎骨,步履蹒跚地走到她身边停下。
他明白了。他将小骷髅米的残骸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枯树旁的草地上。
然后,他弯下腰,没有工具,就用那双手,开始沉默地挖掘那片松软的泥土。
指甲很快翻裂,鲜血混着泥土,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固执地、一下、一下地挖着。
挖到半臂深,指尖触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他顿了一下,动作放得更轻缓,一点点拂开泥土——
月光下,一张苍白的小脸露了出来。闭着眼睛,嘴角似乎带着一点点凝固的、模糊的笑意。
穿着和于雪成一模一样的旧裙子。
是于雪成。
真正的于雪成。
被泥土掩埋的她。
站在阮侭昀身边的于雪成,或者说,是她的灵魂、她的执念,缓缓地蹲下身,看着泥土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又平静。
阮侭昀没说话,只是继续默默地挖着,将旁边的泥土也清理开。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小骷髅米那堆散乱的碎骨,轻轻放进了旁边挖好的另一个浅坑里。
“谢……谢啊……”她看着阮侭昀满是污泥和血迹的脸,用口型无声地说,“大哥哥……”
一阵微风拂过草坪,带着焚烧后的灰烬气味。
于雪成的身体,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虫,开始一点点化作细碎的光粒,向上飘散,融入清冷的月光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穿着干净病号服的少年魏澜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手里捏着一小把刚刚采摘下来的、柔弱却倔强的小飞燕。
他脸上没有什么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纯然的宁静。
他走到坑边,蹲下身,将那束小小的、蓝色的花朵,轻轻放在了骸骨的旁边。
“晚安……”
他看着坑中相依的两堆小小的遗骸,“不知道名字的朋友。”
飘散的、只剩下最后一点轮廓的于雪成,在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目光落在魏澜江的侧脸上。
她努力地、无声地对着他,做出了清晰的口型:
“六……一……快……乐……”
啪。
最后一点光粒也消散在月光里。
于雪成,彻底离开了。
阮侭昀默默地看着那个空了的浅坑。
他没有立刻填土,只是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用沾满泥污的手指,在旁边还算干净的泥地上,笨拙地、一笔一画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火柴人。
一个,两个,三个……火柴人手拉着手,脑袋都特别大,显得很滑稽。
他画得很慢,很专注,像是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
小骷髅米的残骸静静地躺在坑底,旁边是那束蓝色的小飞燕。
阮侭昀终于停下了画火柴人的动作。枯枝从他指间滑落。他沉默地坐着,背靠着枯树,给了那无声的告别一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阮侭昀用手背蹭了蹭脸上干涸的泥块,然后站起身。
没有安慰,没有叹息。
他对着魏澜江,用一种别扭直白的声音,突兀地开口,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死了就是……嗝屁了呗。”
“跟睡着了差不多……”
“就是住的地方……换了个盒子。”
“没啥大不了的。”
“……反正,就是……换了个地方住。”
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哀伤,没有哲理,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简单直白,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蛮不讲理。
仿佛只有这样简单粗暴的定义,才能让他理解并接受眼前这接连不断的“离开”。
说完这些不知是解释还是自我安慰的话,他抬脚,用沾满泥的鞋底,用力抹掉了地上那个画着火柴人的涂鸦。
然后他才转过来,走到魏澜江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蹲了下来。
然后,他捧起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为两个小小的坟茔垒起微小的土包。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最后,他捧起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为两个小小的坟茔垒起微小的土包。
他在新堆起的小小坟包上,插了一根从旁边捡来的、最直的小树枝。
小土包土壤松动了一下,随后挣扎着爬出来一只白色的蝴蝶,它越飞越高,直到看清它的身影,融入了黑夜。
“喂,”他开口,“第二个愿望呢?”
魏澜江依旧望着那小小的坟丘,望着那束在夜色里几乎看不清颜色的、却依旧挺立着的小飞燕。
……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
“我想……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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