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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终献福礼(八)
“阿楠,你冷静一点!”被束缚双手的陈嘉义从椅子上倏地站起,脚下一个不稳,跌倒在地,由于手被捆在背后,他用肩膀撑起身体,以膝盖代替双脚,拖也似的来到杨楠脚边。
萦绕在耳畔的全是血亲痛苦的哀嚎,陈嘉义仰起一张青白的脸:“阿楠,我知道这些年你受太多委屈,但他们毕竟都是我们的家人!”
“家人?他们五人折辱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家人?他们想让我死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家人?”杨楠静静欣赏着五人因疼痛而抽搐的脸和四肢。
陈嘉义一双眼睛几乎要掉出眼眶:“你说什么?我妈她是对你苛责,但她也不会想让你死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杨楠嗤笑,用鼓槌抬起陈老奶的下巴,“妈——你来说说,到底是不是误会。”
“你……你个妖女,毒妇……”陈老奶掀起松垮的眼皮,口中粗气连连,“早知道有今天,我……我那天就不该留你……”
“妈?你……你是什么意思?”陈嘉义嘴唇翕动。
“可惜……才过去一年,我们的处境已经完全调转。”杨楠瞪着陈老奶那双浑浊的眼睛,又将视线转向陈嘉义,“那件事发生在去年的献福礼前,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和现在不同,阴雨连绵,每一阵风都带着刺骨的冰寒。”
一年前,离献福礼的日子还有不到一周,陈家与往时一样请巫师来占卜吉凶。彼时陈嘉义去往黔中市区采买,陈老奶仅因巫师一句“福不入浊门”就将杨楠定性为影响家宅福运的那道浊气。
于是,陈老奶不许杨楠在楼里住,把她赶到后山的木棚子里。冬季已至,凉雨沁心,杨楠在陈家唯一的倚靠不在,她红着一双手、白着一张脸去拍遍了提早回寨子里准备迎接福礼的哥嫂、三弟和四妹的房门。
抱着最后一丝残破的希望,她迫切想在那一双双门板后的眼睛中看到些许同情与怜悯。
但是,她只看到了冷漠、不耐烦和她最熟悉的鄙夷。
就这样,她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度过一夜。若不是第二日清晨恰巧有人上山发现冻僵的她,好心把她背回寨子里,她根本活不到中午。
然而,真正令她心死的是在被送回陈家后,她在高烧中断断续续听到的对话。
“妈,杨楠这个样子会不会是在后山染了什么病?不会传到家里吧?”只听陈嘉美的声音里满是嫌恶。
“算时间,二哥就快要回了,妈,你要早做决断。”陈嘉孝的话全然没有一丝温度。
“她真是命大,昨晚冷成那样还没能把她冻死,竟还有命回来。”陈老奶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样。
陈嘉美:“妈,虽然我也觉得她碍眼,但二哥回来看不到她该怎么办?”
“就说她从山上失足滚下来,摔死得了。”
陈老奶此话一出,杨楠悬着的一颗心直接跌入谷底,但紧接着陈嘉忠的话让她重新燃起希望。
“妈,还是算了吧。”陈嘉忠叹了一口气。
“我们几个平日很少在家,她没了谁伺候您?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老奶对着杨楠呸了一声:“她跟在嘉义身边十多年,是个二手货还不够,连个蛋都生不出,害得我在寨子里抬不起头,看见她就来气,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妈,如果她昨夜死在山上自是万事大吉,可她命大还让人给背回来,这时再称她是摔死的太过于生硬。二弟可不是傻子。”
“那你说怎么办嘛!”
“妈,要我看,您还是留着她。你以前看她不顺眼全是因为把她当成儿媳,这才样样不顺心,可如果把她当成使唤的下人,您心里会不会舒坦一些。”
陈老奶安静下来,似乎是在思考陈嘉忠话语里的可行性。
容纳有五六人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沉寂,杨楠头痛欲裂,浑身乏力,意识既清醒又昏沉,她在等待最终的宣判。
也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陈嘉义的呼声:“妈、阿楠——我回来了。”
听到这道声音,杨楠庆幸地想:她应该是不用死了。
她是不用死了,可早早给她判下死刑的人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暂时免除死罪后等待着她的是无穷无尽、变本加厉的活生生的折磨。终于有一天,她受不了了,开始思考主动迎接死亡的这件事。
奇怪的是,面对一无所知的死亡,她没有恐惧,只感到解脱。可当她想要从山巅一跃而下时,一个人阻止了她,告诉她这个世界本就充满罪恶和虚伪,所以才会有很多如她一般善良的人被逼得孤立无援、走投无路。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杨楠望向在山巅上凭空出现又拉了她一把的人。
“加入我们,我带你前往没有罪恶、没有痛苦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人人平等,再也不会有人会欺负你、看轻你了。”那人从宽大的黑袍中伸出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她眼睛,杨楠鼻子一酸,哽咽着问:“真的吗?”
“真的,孩子,跟我来吧。”
黑袍人轻柔地摸向她的发顶,宽厚的掌心传来的热度让她想起童年时期父亲的手,她忽然哭了起来,像个小女孩似的嚎啕大哭。
“呜呜呜——杨……杨楠,不、不,二嫂,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饶过我,我真的好痛,我不想死……”
陈嘉美体内的虫卵是五人中头一个被催动的,她嘴角已经开始冒出血沫子,眼底再无轻蔑,只余下恐慌和哀求。
“饶过你?为什么?”杨楠哈哈笑起来,“你们这一肚子的黑心烂肠,用来做蛊虫的养料再适合不过了。”
听到“蛊虫”二字,在场几人均大骇。
陈嘉义跪在杨楠跟前,双眼赤红:“阿楠,都是我的错,是我懦弱,是我无能,把你娶进门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如果你真的要出气,就拿我出气……这也是我本该受的。”
“杨楠!得亏我儿子心里一直向着你,他真是瞎了眼,娶你进门——”陈老奶竭力嘶吼,吼完,她呕出一大口红得发黑的血来。
“嘉义,你一直都说你是爱我的……”杨楠看也没看陈老奶一眼,她情绪倏的平静下来,直视陈嘉义的眼睛,“但你一直以来都在我和你家人间选择了后者,这也能算是爱吗?”
“这些年来,我被你家人说是破鞋、贱货,还有更多恶毒的词。现在想来,我遭到的罪,似乎只因我是个女人,只因我嫁到你们家。”
“但在教里不同,那里没有男人、女人之分,只有对教中的贡献,在那里,大家虽无血缘关系,却胜似家人。”杨楠极为肯定地说,“没错,比起你们这些人,巫神教才是我的家。”
“咯吱”
借夜色藏匿在楼道口的季无忧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在杨楠说出“巫神教”时脚下不自觉用力,给木板踩出细微的响动。
“谁在那?”杨楠向楼道口投以凌厉的目光。
“是我。”季无忧的脸随着规律的脚步声慢慢从阴影中露出。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他们已经受过了蛊虫啃食之痛,也算得到惩罚……”季无忧面色复杂地望向杨楠,“杨楠,收手吧。”
杨楠沉默数秒后道:“你和这些黑心肝的人不一样,我不会动你,但你也没有资格让我收手,倘若你真的要阻止我,别怪我不留情面。”
“杨楠,我不知道巫神教的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向你保证了什么,但陈家人确实罪不至死。”季无忧企图劝说她,“你使用巫蛊之术,难道就不怕遭到反噬吗?”
杨楠的遭遇让他心生同情,他知道,她与此前遇到的巫神教人不同,仍保留有善念,加入教中应该是受了有心人的蛊惑。
毕竟,巫神教惯是会蛊惑人心。
“反噬?如果没有教主,我早就死在深山里,怎么可能会怕反噬?”杨楠十分不赞同季无忧的说法,“而且,我为教主效力,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巫神的降世。我们是巫神的信徒,怎么可能会遭到反噬!”
“我今天就要他们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没人能阻止我!”杨楠神情变得狠厉。
说罢,杨楠从后腰拿出一面巴掌大的鼓,用棒槌在上边细密地敲打,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霎时间,堂屋前除陈嘉义外,其余陈家人都同时发出痛苦而残破的呼声。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下开始出现一个个细小、会移动的突起,甚至有一只蛊虫咬破皮肤,从血肉中振翅飞出。它像是受到鼓声的指引,带着一身的血腥气绕着杨楠转圈。
眼见陈家的人就快要被蛊虫折磨致死,季无忧捏诀,一道白光朝杨楠手中的鼓打去。
鼓被击落在地,咕噜噜滚到墙根边才停下。
“你!你竟然是术士?”杨楠不可置信地喊出声。
随着鼓声的停止,陈家人体内的蛊虫稍稍安分了一些,不再急着往皮肤外冲撞,只是老老实实在皮下钻着。但即便如此,疼痛仍在他们脸上蔓延。
“嗖”一个白色光圈在眨眼间限制了杨楠的行动。由于事发突然,她手里的鼓槌生硬地跌在地上,被一只手捡拾起来。
季无忧打量着手里的灰褐色鼓槌,隐约感受到里面巫蛊咒术的气息,他蹙起眉:“杨楠,我知道你误入歧途情有可原,只要你现在引出放在他们身上的蛊虫,我向你保证,不会为难你。”
“不需要……”杨楠奋力挣了几下,灰色的雾气从她掌心滋滋冒出,缠绕上光圈,但皆是徒劳,“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但要让我引蛊,绝无可能。”
“他们一个个虽披着人皮,但心肠比恶鬼还要歹毒。”她的下巴在颤抖,一张被岁月侵蚀的脸涨得通红,“所以,我把他们送下去到底有什么不对?”
季无忧兀自摇摇头,眸子里映出杨楠那双赤红的眼睛,他放弃与她争辩,直接割破她的指尖,以她的血施展引蛊术。
白色的光辉沐浴在几个出气多进气少的陈家人身上,几秒过后,一声闷哼声响起,一只蛊虫自陈嘉美的脸上钻出,留下一个黄豆粒大小的血窟窿。
“怎么会这样?”季无忧停止施术,随手打落迎面朝他扑来的蛊虫。
“没用的,我把它们掺入酒水中时,它们还没有孵化,所以尚未认主,我的血当然不会有用,你所用的引蛊术法只会令它们更快地从皮肉里钻出,加速这些人的死亡。”杨楠唇角弯曲,看向季无忧时勾出一抹释然的笑,“我所求不多,只想亲眼看他们下地狱,之后,随你处置。”
“那么母蛊在哪?是在你口中的教主那里吗?”季无忧上前一步,攥紧她的手腕。
“教主给了我新生,如我的再生父母一般,我是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的!”杨楠的眼睛很亮,里面所蕴含的坚定令季无忧为之一怔。
“阿楠,我求求你!求求你收手好吗?这样下去你会万劫不复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跌坐在杨楠脚边的陈嘉义双颊满是湿痕,他又转向季无忧道:“大师,阿楠变成今日这幅样子都是我的错,求您看在她……遭遇的份上,帮帮她,不要让她越陷越深……好吗?”
季无忧垂眸看向他,没有说话。
“停!陈嘉义,你不要再假惺惺了,我看着恶心。”杨楠从嗓子眼里喊出,“是,你是在人前护过我,但那只不过是你的表演,你在演你爱我,演得久了,不止骗了我,连你自己也信以为真。”
“不……不是这样的……”陈嘉义哑着嗓子,反复重复,“不是这样的……”
杨楠忽然笑了,她仰头朝季无忧道:“除拿到母蛊引蛊外,我还知道一个办法,能在不伤及他们性命的前提下取出蛊虫。”
她将视线转向陈嘉义,近乎残忍地继续说:“蛊虫尝到新鲜的血肉,不将人啃食干净是不愿出来的,但如果你自愿接受它们,由衷献上你的血肉,在鼓声的指引下,或许它们愿意出来。”
“我愿意!我愿意!”
听到陈嘉义脱口而出的回答,杨楠眼底一片阴霾:“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最是看重你的家人。”
“不是的,阿楠,你同样也是我的家人……”陈嘉义嗬嗬喘气,嗫嚅着,“如果我早知道你和他们间的事,我……”
“够了!别再说了——”杨楠掌心打出一道灰色的光,登时将滚落在墙边的圆鼓击个粉碎。
“你一直都是这样,两边都想选,两边都放不下……我刚才都是骗你的,哪里有什么其他的解蛊之法,鼓已毁,世上无人能引出他们身上的蛊虫!”杨楠道。
随着鼓的破碎,藏匿在陈家人身体里的蛊虫躁动起来,都在使劲地朝外拱,把几人的皮肤顶起一个又一个刺目惊心的红疙瘩。
眼看那些蛊虫就要纷纷从皮肉中冲出,季无忧手心的紫光明明灭灭。
事到如今,或许只有紫离灵火能除去他们体内的蛊虫。
但是……
“无忧,你要牢牢记住,紫离灵火事关重大,不仅关乎你一人,更与世间千万生灵休戚相关,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在人前展示。”
一面是爷爷长期以来的叮咛,另一面是眼前五条活生生的人命。
与世间千万生灵休戚相关?可在他眼前痛苦挣扎的五条性命也是世间的生灵啊!
万千思绪在季无忧胸腔里乱撞,他甚至出现一种错觉,仿若在他胸前的皮肤下也有无数只想要冲出来蛊虫……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凉风顺着喉管沁入心脾。
再次睁开眼时,他心里已有决断。
可就在这时,一片浓烈炽热的紫色毫无预兆地闯入季无忧的眼眶。
这……竟是紫离灵火!
他懵地瞪大双眼,转过身,嘴唇不可置信地张合。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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