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眠山川

　　尚未破晓，晨雾自林间弥漫开来，将热闹了一夜的城邦笼罩其中，连带城门口的身影都模糊了大半。
　　年纪不大的守卫一个哈欠没打完，余光瞄到雾中的身影，整个人突然一激灵，下意识握紧武器大喝：“谁！”

　　那道虚影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几步走近之后，守卫才认出这是新任的总指挥，掌心蓄势待发的异能顿时卸了力，呼出口气重新站直。

　　——听其他兄弟们说，这位大人物很好相处。
　　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打声招呼，守卫刚扬起个笑，瞳孔却骤然一缩。

　　张连星套了件款式常见的黑色外套，宽大的下摆却坠出个奇怪的弧度，他定睛一看，正好看到边沿蓄饱了几滴深红色的液体，“啪”地在地面砸出几朵浑浊的血花。
　　那暗色的衣物全都浸着看不清晰的深红，嚣张刺鼻的腥气慢了一步扑面而来。

　　“去收了个尾。”
　　张连星不想把人吓出个好歹，将周身的张扬收敛起来，回了个笑：“早上好。”

　　冲上喉头的惊叫硬生生憋了回去，守卫僵硬地垂下脑袋，哆嗦着握紧武器让到一边。
　　却又在她经过眼前时，硬着头皮出声喊道：“您——需要替您联系医疗处吗？”
　　“不用，谢谢。”

　　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仅仅是陈述事实的一句话，却让守卫莫名心头一松。
　　可是……
　　他不解地挠挠头，丧尸皇不是昨天就解决了吗，军团也已经全部回城，还有什么需要收尾？
　　还不等想出个所以然，眼尖地注意到出现在街尾的另外两道身影，立马再次站直。

　　队员们眼中一点就炸的郝队大步走过来，面露嫌弃敲敲张连星身上干硬的外套，毫不意外地沾了一手暗红色碎屑：“这都掉渣了……不是，你可真是劳模啊，大清早就出门当雷锋？”
　　话音刚落，她被人毫不客气挪到一边。

　　阿烛不理会郝苏敢怒不敢言的瞪视，将那件重了不少的外衣褪下来点燃，温暖的焦糊味顿时将腥气冲淡不少。
　　“……不好意思，忘躲了。”张连星配合地抬起胳膊，近乎耳语地轻声说。
　　“幸好你忘躲，不然就白准备了。”
　　他将搭在臂弯里的两件外套抖开，往她身上比了比，迅速选中了更轻便的一件，双手绕着肩膀替她披上。
　　又拾起沾了黏腻的双腕翻转两下，眉梢突然一沉，不等多看两眼，张连星面色奇怪地抽回手：“没事，这次真不是我的血。”
　　阿烛不置可否，没再说什么。

　　“……两位大佬，有人能理我一下吗？”郝苏幽幽出声。
　　本想趁着人在城邦尽尽地主之谊，没料到大清早就遇到出门接人的阿烛，她还天真地以为是张九谈有早起遛弯的习惯，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接法。
　　眼看着这两个人一问一答打哑谜似的，郝苏挤过去，一把揽住张连星，大有不交代就不放人的意思。

　　她长得高，哪怕只有手臂搭上肩膀，都显得被揽住的人更加单薄，阿烛看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张连星倒对此接受良好，一手探进空间里摸了摸，张开掌心递给郝苏：“第三颗。我有两颗了，这个给你们吧。”

　　……第三颗？什么第三颗？
　　郝苏豁然垂首，冷不丁对上她冷淡得有些陌生的侧脸，心里突然一颤，转而低头死死瞪着晶莹剔透的晶体：“……丧尸皇？它还没死？”

　　张连星懒得解释，索性顺着话说下去：“现在死了。”
　　又留意到她下意识的眼神回避，将残留的杀意仔细按回去，勉强恢复了平时那副无害模样。

　　郝苏接圣旨般双手递出，将那块小东西颤颤巍巍捧在掌心，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昨天那句“怕把城邦拆了”，浑身一阵发软。

　　难道张九谈一直都知道丧尸皇没死？！
　　她梗着脖子缓缓看向阿烛，却发现这兄弟还是瘫着一张讨债脸，生冷有余，惊讶不足。

　　——敢情都知道？！

　　郝苏心里凉了一片，深觉继续呆在这里对自己是种精神伤害，匆匆告别冲回行政楼：怪不得年队着急忙慌地留人，放这种宝贝疙瘩在外面晃悠，这谁能不急！

　　安排在城邦的住处被仔细收拾过，不知是不是巧合，客厅那张大沙发上堆满了抱枕，怎么看怎么像黑市家里的布置，昨天落脚匆忙，张连星竟然现在才注意到。

　　“冷静下来了？”
　　阿烛手里拧着块热毛巾，原本打算给神经尚未脱敏的花猫擦擦脸，却见她站在玄关没有乱走，一双眼睛已经开始四处打量了。
　　于是毛巾一扔，不容商量地把人推进浴室：“去冲个澡。你在低烧，不要洗太久。”

　　和这边一派和谐的气氛不同，年圣文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屋门突然被“咣”地一脚踹开。
　　当着唐少安的面，年队只能勉强维持淡定，无奈表情随着郝苏絮絮叨叨的抱怨不受控制地乱飞：“……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前后杀了丧尸皇三次？”

　　郝苏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被他一提醒，才反应过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最开始那个用冰的，后来变换外形的，再加上据说是本体的这个，刚好三次。

　　离谱啊！

　　“正好聊得差不多了，我去问问。”唐少安眼神晶亮，扶着桌子颤颤巍巍站起来。
　　郝苏瞥一眼还没拆绷带的伤号，想到早上那个不同寻常的眼神，头疼得厉害：“她现在心情不好，劝你别去。”
　　“那更得去了，阿烛那生铁疙瘩哪会哄人开心啊！”

　　眼看他兴致勃勃就要出门，年圣文无奈开口：“少安，别把阿烛得罪太狠。”
　　唐少安一秒的犹豫都没有，摆摆手装傻道：“我是因公拜访军团的大英雄，合情合理、理所应当，怎么会得罪呢。”

　　门扇在两人的注视下悠悠关上，年圣文看向面带谴责的郝苏，粗喘口气揉揉眉心：“没用，他从昨天回来就这样了。”
　　“……你们也没拦着点？”
　　“唐少爷要是看上谁，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劝。”
　　年圣文摸摸头顶，心里发酸：仅剩的一点秀发也要不保了。

　　早上的情况并没有宣扬出去，因此大家还当昨天就已经大胜，街道重新热闹起来。唐少安将这些收进眼底，步伐都轻快不少。

　　“叩叩。”
　　张连星正半倚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湿发，听到敲门声只是一抬眼，视线跟着去开门的人移动过去。

　　“九……欸？”
　　唐少安端好的笑意戛然而止，看着面带不善的阿烛，不太乐意地撇撇嘴：“怎么又是你啊。”
　　阿烛：“没事就滚。”
　　“早就听说九谈的新队员脾气奇臭，看来传言也不全是假的。”
　　唐少安早将年圣文的苦口婆心抛在脑后，说完一个侧身，以一种伤员不该有的灵活泥鳅似的钻进屋，厚着脸皮在张连星旁边的沙发落座。
　　张连星理了理头发坐直了些，笑着说了声“见谅”。

　　这副披头散发的尊容着实有点挑战天声尊长的待客之道，她拍了拍身旁的沙发扶手，眼巴巴地看向阿烛。
　　如果不是她在客厅看着，阿烛高低不会放这位满城乱窜的队长进来，唐少安也是看准了这一点，越发肆无忌惮。

　　——而他确实不会当着她的面怎么样。

　　阿烛接过还泛着水汽的长发，火团在手中温顺地散发热量，状似无意地抱怨：“真会使唤人。”
　　唐少安得意没多久的脸扭曲了。

　　但他是带着正事来的，只得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那双手上挪开：“年队打算办庆功宴。你的身份有时候不方便，正好趁这个机会在军团前正名，你觉得呢？”
　　张连星其实隐隐猜到他的来意，听了这话依旧摇头：“没必要。”
　　“就喜欢你这种态度。”唐少安连连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你的功劳摆在那里，军团应当拿出相应的尊重——这样吧，庆功宴全是场面话，去也没什么意思，但其他的交给我们吧？”

　　她的身份难免会招来些不必要的恶意，哪怕已经正式说明过，私下里风言风语还是没断，有些话不光铁钉团听不下去，就连自认没心没肺的唐少安都觉得过分了。

　　如果不是身边人提起，张连星其实根本没注意过自己“风评”如何，这所谓的正名，说不准是不是变相将她和军团绑定。
　　张连星看清对方眼底闪烁的精光，好笑地刚要开口，突然被烘暖的发尾扫过手臂。
　　她摸摸垂在胸前华而不实的长发带，递过去个疑问的眼神。

　　“今天别出门了，军团这些小事比不得你好好休息。”阿烛说。
　　那确实可以松散些。
　　张连星收回手转头，正对上唐大队长便秘一样的表情。

　　好眼熟的一幕，似乎他们第二次见面就是这幅场景。
　　唐少安咬牙切齿地想，这熊脾气的卡着这时候提，好像他唐少安是为了“军团小事”特意打扰她休息的恶人。

　　“九谈，你的鉴茶水平如何？”他面目狰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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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对方有心准备，张连星不会故意扫兴，但大张旗鼓的庆功宴还是取消了，改成了几天后私下聚聚。

　　“本来年队也想来，但他老婆下午来了电话……”
　　餐桌上，郝苏说得意有所指，在场几人都见过年圣文某些时刻的“低眉顺眼”，心照不宣地一齐大笑起来。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张连星也放松了些，轻笑着转了转杯子：“倒也幸福。”
　　“九谈喜欢什么样的？”阿烛坐在她右手边，冷不丁问。

　　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把张连星问住了。

　　她是尊长，是云山派的太上长老，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家长里短，对她来说反而稀奇。也许从前有人妥帖地照顾过她，只是世事无常，仓促间收回了。
　　但这事本来也强求不得，有没有那样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似乎早就无所谓了。

　　“你说话老气横秋的，像我太奶。”
　　郝苏笑过之后叼了根烟，火机举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转而提杯灌了口酒：“你那么厉害，长得又漂亮，真要无所谓的话，追你的人估计比整个军团加起来还多。还是你自己不想。”

　　张连星看着她的动作，下巴一点：“想抽就抽。”
　　“算了吧，万一呛到你这小脆皮，有人怕是要收拾我。”郝苏促狭地笑。

　　郝苏其实有点醉了，平时收敛着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话又说回来，你这样的老好人很容易受欺负的，知道吗！”她着舌头吐槽道，“丧尸皇那么危险，唐少爷一个空头支票就把你骗来了，你说你傻不傻？！”
　　“欸欸欸我听着呢！什么空头支票，我还在带伤调查好不好！”唐少安不满地拍着桌子。

　　一贯不对付的两个人就此吵嚷起来。

　　他们眼中需要拿命冒险的丧尸皇，对于张连星来说只是有点棘手的任务而已，之前那套说辞，也不过是为了逼唐少安点头。
　　但是对她的评估保持在正常且合理的范围内，并不是件坏事。

　　于是张连星挪着杯子躲远了点，不做评价。

　　冰凉的杯壁凝了层水雾，针刺似的顺着指尖淌下，张连星刚端起来，手中的杯子突然被抽走。
　　“喝这个吧。”阿烛换了杯常温的塞进她手里，然后把那杯带冰的一饮而尽。

　　张连星眼睁睁看着到嘴边的酒被抢走，无奈抗议了几句：“唐少安说这酒得冰着才有滋味……”
　　阿烛扫一眼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套，又在有些发紫的指尖一落，没好气道：“怕冷就别学他折腾。”

　　“什么什么，你怕冷？”郝苏耳尖地听到这话，嬉笑着凑过来，“没想到这位大佬有这么朴素的弱点呢？”
　　这时候说什么估计都会被当成嘴硬，张连星干脆应下：“是啊，小时候落下的毛病。”

　　“小时……”郝苏调侃的话说一半，突然卡了个壳，被酒精占领的大脑清醒了些。
　　张九谈提过家里人去得早，她身体又一直不是很好的样子，郝苏不知脑补了什么，嘴角尴尬地抽动一下，闭嘴不说话了。

　　唐少安敏锐地捕捉到不对劲，立马补刀：“你真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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