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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理昭彰·红颜命劫
白河县县衙的惊堂木再次震响。
李捕役眼睁睁看着郑县尉被清平县王捕役押上堂,惊讶地没能吐出半个字。堂前排列的衙役们不约而同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坐在主座旁侧的张县丞先起身发话:“诸位同僚,此番越境拿人,实因怕打草惊蛇。若用本县差役,只怕刚点齐人手,风声就已走漏。”
他随即向主座躬身施礼:“此案能一举擒获真凶,全凭刘大人深谋远虑。如今人赃俱获,还请大人主审定夺。”
白河县刘县令端坐堂中,眼尾笑纹里藏着三分得意:“诶——张县丞过谦了。此番破案,仰仗的是两县同僚同心协力。当然,还有贵人相助。”
他转向屏风后的两个身影:“不如还是请贵人来说说,这案中关窍究竟在何处?”
“蒙县尊信重,”冯泓笃歩走出屏风,朝公案方向敛衽为礼,“那萧某便斗胆,替诸位大人分说案情,县尊且看我说得对不对。”
“此事说来话长,若要追溯根源,还需从一桩旧事说起。据梅老爹所言,梅秀曾被外乡人玷污,因恐家丑外扬,他并未报官,而是匆匆将她许配给了当时拿出两块银饼作为聘礼的黑狗。想来,黑狗正是在洞房之夜发觉梅秀并非完璧,自此便疑心她与人有染。而那常与她往来的水生,自然成了他眼中最大的嫌疑。加之乡邻间的风言风语不断,更让黑狗对此深信不疑。”
话音未落,跪在堂下的黑狗已是激动得连连叩首,面上写满了冤屈与愤懑。那神情仿佛在说:大人明鉴,我才是天大的冤种!
“因而,即便家中有着梅秀这般美貌的妻子,黑狗仍不愿归家,且但凡听得外界些许风言风语,便对梅秀恶语相向、拳脚相加。然而,一年前郑县尉之子郑三骚扰梅秀,此事闹得瓦市皆知。照常理而言,以黑狗乖戾的性子,必会借此对梅秀施以更凶残的暴行;可他却偏偏对郑三其人绝口不提,也未曾因此事动过梅秀分毫。这便奇了。”
九襄透过屏风,冷眼看着地上梅秀的丈夫——那个狗一样的男人,充满厌恶。
(冯宝莲OS:黑狗这种男人很有代表性。这种人通常对强者服从、懦弱、精于算计,对弱者控制、暴戾、寻找替罪羊。那些打老婆的男人通常都是这类。)
此时跪着的郑县尉突然昂起脖颈:“本官那不孝子酒后失德,自当依律惩处!我又赔了五百文钱,那黑狗本就是赌徒,见钱眼开,也就不再计较。”
“对咯,若非有人暗中将此事压下,而此人又是黑狗得罪不起的,他岂能如此忍气吞声?而此人,正是郑县尉您!”
“黑狗收了您的好处,才未因郑三之事对梅秀动手。那梅秀平日饱受摧残,稍遇闲言碎语便遭拳脚,早已活在恐惧之中。此番风波如此之大,她本已做好承受更残酷殴打的准备,却不料竟得以幸免。这前所未有的‘平安’,在她看来,全拜您所赐。对于一个在绝望境地里挣扎的女子,这一点点庇护,便足以让她对您心生感激,乃至萌生微妙的依附之情。那之后,你便经常乘黑狗跑船时,于深夜出入梅家,与她成了一对儿野鸳鸯。”
冯泓视线如利刃出鞘,直直钉在郑县尉脸上。
“我是真心爱梅秀的!”郑县尉喉头哽咽着,“我看着她被那畜生作践,被乡邻落井下石,无人替她出头…只有我送药递银,皆是真心!”
梅秀跪在一旁默默抹去眼泪。而堂下,梅老爹整个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枯掌捂住沟壑纵横的脸。指缝间漏出幼猫般的呜咽,他惭愧地不敢抬头看女儿。
水生拖着疲惫的身形出现在廊下,显然在外数日的潜逃已耗尽他所有气力。他扶着廊柱的手背青筋暴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堂内,眼眶绯红如染血。他忽然想起梅秀新婚前夜——那时他蹲在窗外,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若是当时鼓起勇气带她逃走……他懊悔不已。
“纵有千般情由,屠刀落向他人时,一念之差便已成魔!”九襄从屏风后徐徐走出,沉静的眉目间投下凛冽的弧度。
郑县尉突然仰头冷笑,镣铐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
“我自认布局精妙——血衣、伪证、无头尸皆指向那黑狗。”他阴鸷的目光钉在九襄沉静的脸上,“小菩萨究竟从何处瞧出破绽?”
“起疑始于认尸:梅秀只看一眼便矢口否认,反应过于干脆,不似常人见无头尸的惊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梅老爹仔细辨认后认出尸身,并提供了‘胸前黑痣’这一关键细节。梅秀对此显著特征的刻意回避,若单独来看,尚可解释为羞于启齿;但……随后查勘梅家,见院中赫然摆着两大桶清水,分明是从外处挑来——这便奇了,家中明明有井,为何要舍近求远,行此负重往返之苦?还有那血衣,是谁能轻易放在梅秀床头?而后,萧参军寻获水生,问及那日去找梅秀的缘由,二人回答更是关键破绽:梅秀言说是水生偶遇黑虎,特来报信;水生却坚称是受梅秀亲口所托,前去为她送水。两套说辞,南辕北辙。”
九襄说到此处,看了一眼冯泓。冯泓立刻接过话来:
“由此,我等便开始怀疑梅秀。然而她一介足不出户的柔弱女子,如何能设下如此精密的圈套,更遑论杀人砍头、抛尸灭迹?这环环相扣的局,手段如此狠辣老练,绝非她一人所能为。待到验尸格目呈上,此案更为诡谲——死者先中砒霜毙命,再遭砍头,最后被弃于井中。这套手法,竟与去年清平县的无头尸悬案如出一辙!这便证明,若非同一凶犯再度作案,便是有人刻意模仿。可清平县案卷细节严密,外人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如此洞悉内情?”
“还有,此案最初,我们皆被井中浮尸蒙蔽了双眼。梅秀收监已逾七日,若是梅秀杀人,尸身当沉水七日有余,早该呈巨人观。然此尸虽经浸泡,皮肉未腐,关节未脱,分明是三五日前才入的水。故而,梅秀之嫌得以昭雪。”冯泓声音朗朗,清晰地回荡在公堂之上,“而更关键的是,黑狗既未身亡,却反而藏身于芦苇荡中,行迹鬼祟,意欲潜逃。此等举动,无异于自证其罪,令他自然成为本案嫌疑最重之人。”
他话锋微转,从容续道:
“然经县衙上下连日详勘,发现黑狗对血衣来源、尸首情状皆茫然无知,显非真凶。这案子貌似陷入死局。不过嘛,咱们这儿可藏着位‘李文豪’,专在尸首上断文章的李白。”
“此案看似已成悬案,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李仵作缓步上前,从容禀道,“卑职反复勘验尸身,终在一处紧要关目上,窥得了蛛丝马迹。虽尸表看似新丧,但我在其颈部创口及尸身的几处隐秘处,发现了蛹壳。人死气绝,蝇蚋附体,十二时辰破卵成蛆。蛆历五日成蛹,又五日化蝇,破壳飞走,在尸体上留下蛹壳。因而,这尸身应死了十日有余。”
“可那尸表皮肉为何未腐?”吴县令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这便是家中有井还需送水的原因了,那井中早被置入上百斤冰砖,尸身便如同放入冰棺,经冰水保存,腐速减半,这才骗过初验时的仵作。几天后,冰块渐渐融化为水,那尸身便浮了出来。”冯泓得意地捋着下巴那刚冒出的一点胡须,继续道,“于是我便去码头查询那几百斤冰砖,巧得很,郑三那小子经营的鱼铺,偏就存着足以覆盖整条船的冰砖!”
九襄含笑向他投去赞许目光,袖中滑出一卷泛黄案宗:“更巧的是,前朝有桩‘杀妻案’。凶徒正是用冰窖藏尸半月,再抛尸制造新丧假象。”
却见吴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眼中精光爆射:“本县全都想起来了!郑县尉,你曾以修纂《刑案类要》为由,调阅周边数县及前朝刑狱旧卷,私藏于宅!那前朝旧案的细节,除你之外,还有谁能窥得全貌?”他抬手直指,声音陡然拔高,“不用说,那嫁祸梅秀之人是你!那幕后指点黑狗罗织罪名之人,也是你!你的最终目的乃是要构陷黑狗杀人!”
郑县尉突然挺身而起,大喊道:“不必再查!”
他喉间滚出一阵嘶哑的狂笑:“冰尸计是我想的,人是我砍的,那血衣也是我放的,都与梅秀无关!”他双目赤红,猛地向前挣动锁链,“我假扮酒友给黑狗出谋划策,特意请王五他们在酒楼喝酒散布谣言,全都是为了护住梅秀,不让她受半分牵连!”
“是为了护她周全,还是为了混淆作案时辰?”吴县令的惊堂木重重拍下。
一直沉默的梅秀猛地抬起头,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大人明鉴!民女与郑郎是真心相许啊!他早已许诺明媒正娶……可恨我那丈夫黑狗,贪婪成性,竟扬言没有三百金绝不放人,还威胁要将我发卖到外地的花楼……”她说到此处,已是声泪俱下,转而泪眼婆娑地望向郑县尉,哀声求道:“郑郎,你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你快告诉大人啊!”
此话一出,堂下观审的人群漾开一片低语与叹息。不少妇人已是泪光闪烁。梅老爹更是顿足悲泣,水生握紧的拳头逐渐泛白。
吴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本官问你!那井中尸首,究竟是何人?!”
梅秀被这声怒喝惊得浑身一颤,她哆嗦了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是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恶徒……”她猛地抬手捂住脸,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指缝间溢出再也压抑不住的呜咽。
她强自稳住心神,泪水却成串滚落:“那日…在鱼市…我只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张脸…纵使他挫骨扬灰…我也认得!”她蓦地抬起泪眼,绝望地望向郑县尉,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与颤抖,“他又摸到村里来…我…我实在怕极了,才将此事告知了县尉大人…是我害了你…若我当时忍下不说,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郑县尉深吸一口气,迎着满堂目光沉声道:
“事已至此,本官也无须遮掩。那日梅秀前来哭诉,本官当即派人查实,此人名贺六之,乃关外流窜而来的恶徒,在道上诨名‘贺老六’。此獠蔑视纲纪,狂悖至极,竟敢在酒楼之中,将昔日恶行当作光彩之事,大肆夸耀!”
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声调陡然转冷:
“此等禽兽,天理难容!本官便假意设宴,在酒中下了砒霜。待其毒发毙命,旋即手起刀落,结果此獠!”他右手猛地作劈斩之势,眼中寒光乍现,“事后将其首级涂满石灰,埋于村后乱坟岗,尸身则推入枯井。后续种种,确如李仵作所验。此案从头至尾,皆系本官一人策划施行,与梅秀毫无干系。”
吴县令肃然端坐,声如洪钟:
“郑县尉郑文昌,身为官员而知法犯法,设计杀害贺老六,残毁尸身,罪加一等——依律处斩!”
“黑狗,你虽未成构陷之实,然素有殴妻之恶,纲常沦丧,天理难容!今判你二人离异,自此一别两宽,各寻前路。若敢再犯,严惩不贷!”
“梅秀虽未参与谋害,然隐情不报,致使凶案得成,国法难容。然念其身为受害者,身受大辱,情有可原,故从轻发落——判杖三十,准赎。”
惊堂木落,余音震堂。
由无尸案牵出的无头尸案,就此告破。
刘县令特设的感谢宴上,冯鸿满面红光,言谈间尽是得意,九襄却始终眉宇深锁,难展欢颜。
梅秀那张凄美决绝的脸,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样一个女子,只因生得貌美,便似怀璧其罪,无端惹来泼天大祸。受辱的是她,承受流言蜚语的是她,就连最应庇护她的丈夫,也将拳头砸向她,终将她推向恶渊……这世间,为何总将对女子的苛责,锻造为最沉重的枷锁?
(冯宝莲OS:唉,为何每个世界都有这“受害者有罪论”,郑县尉为护梅秀,不惜抹去所有与她相关的痕迹,连那凶案现场也在她家中……那盏毒酒,便是在她眼前饮下的。细细想来,梅秀当真全未参与么?)
九襄心道:前辈,此案已了,梅秀既已受了官法,往日的债便算还清了。水生变卖了祖传的船,倾尽所有为她赎了杖刑,望她从此洗尽铅华,与水生安稳度日,才算不辜负这场劫难。须知,世间因果,从不是以痛止痛。能放下恨意的人,才接得住明天。
心潮翻涌间,一点温热的触感落在九襄微凉的手腕上。是小毛球,它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用它那毛茸茸的小爪子,轻轻按着她。
(冯宝莲OS:你这小老鼠,此案你是幕后功臣。若非你凭着灵敏嗅觉,一路追踪,助我们寻到黑狗,又辨出梅秀身上那丝若有似无的气息,更在深夜尾随那郑县尉……我们岂能如此迅速地破了此案?)
小毛球很不满地扭了扭身子,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依然在严正抗议:“都说了,我不是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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