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外

　　天早已黑透。剧组人员陆续回到小院，唯独少了梁写林。

　　深秋时节，山里冷寒，他会去哪里呢？

　　季柏峥知道他今天演的哪一场，左等右等不见人，便准备出门去寻。季柏峥住在此处，本是秘密，但一涉及梁写林，哪还顾得上许多。

　　才一开门，就见梁写林失魂落魄立在屋前。季柏峥伸手去摸，触手眼角皴涩，头脸冰凉。

　　梁写林不说话也不看人，摸进屋，缩在床角。季柏峥拿毯子裹在他身上，只安静地陪在身旁。

　　过了许久，梁写林依旧死寂着一动不动，季柏峥凑近，借着灯光才看到他眼圈红肿，眼神空洞。

　　“还在想？”季柏峥抚摸他发顶。

　　熟悉的声音，让梁写林重新找回与真实世界的连接。他恍惚一瞬，目光缓缓移向声音的来源。

　　“你说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一个宋伊方。”

　　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季柏峥心下稍安。

　　“会的。”

　　梁写林垂着头，似有不甘：“哪有你这么哄人的。”

　　季柏峥说：“我可以说没有，然后呢？用假话安慰人，就显得不诚心了。”

　　“那你准备怎么安慰我？”梁写林枕在膝盖上，扭头看向他。

　　床头一盏小灯，灯光幽幽透出来。季柏峥的脸一半被灯光照亮，一半隐在昏暗中。

　　“不管世上还有没有宋伊方，宁小军都该好好活下去。”

　　“是吗…”梁写林喃喃。他紧紧抱着膝盖，努力消化这句与台词相似的劝诫。

　　“可她死了，我…”梁写林停顿一瞬，又说道，“主角没有妈妈了，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要她怎么选择，没有希望的忍下去吗？”

　　梁写林语气变得急切，他无法接受如此惨烈的结局，支起身直面季柏峥：“可是，不死！不死不就还有希望吗？”

　　无言的沉默，冷峻的面容，让季柏峥仿佛成为一座雕塑。他收回手，看向梁写林，缓缓道：“宋伊方不只是谁的母亲，她是她自己，她做出了自认合适的选择。”

　　看出梁写林的混乱，季柏峥注意了用词：“聂溿呢？她怎么诠释角色的，演绎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聂溿…？”

　　“是的，聂溿，她演的时候哭了吗？”

　　梁写林掌心里似乎扎着根毛刺，痛痒难耐，不停在床沿上碾揉。闻声他停下动作，摇摇头，表情古怪：“没有，一点都没有哭，只有我在哭，而她在…笑。她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要笑？！她明知道宁小军根本离不开她…”

　　他光着脚爬过来，握住季柏峥的手，小心翼翼问：“你恨过她吗？”

　　季柏峥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他嗓子干涩得像被沙砾打磨着，发不出声，想抽回手，却被死死攥住。

　　“恨过吗？”梁写林昂着头，急切地追问，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季柏峥浑身僵硬紧绷，避开投来的视线。

　　“我不信只有我这样…”梁写林带着点哭腔，头颓丧地歪着。

　　季柏峥不得不忍痛剖开自己。

　　“恨过…所有人都说她是个自私的女人。我那时候就恨着她，恨她怎么舍得抛下我…”

　　一团熔岩顶在季柏峥胸腔，让他每说一个字都疼痛难当。

　　梁写林努力把手插进他指缝，苦涩道：“你那时候，也是这么难受吗？”

　　“是啊，很难受。”季柏峥努力从深渊中抽离，反复揉捻梁写林指腹。

　　“也会感到崩溃吗？”

　　“会，就像你现在这样。”季柏峥张开手臂把他拢在怀里。

　　梁写林靠在他胸口，突然说：“我知道你想弥补，但她已经走了，你现在做的一切就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林枕云根本看不到。她说的对，你们就是彼此的禁锢。”

　　季柏峥一瞬间下颌咬紧，眼眶充血。

　　“我说的不对吗？她凭什么把这样的你留给我，让你后半生都在被折磨，我恨她比你还多！”梁写林挣脱开，直直看向他。

　　季柏峥压下吃惊愠怒：“写林，够了。”

　　梁写林却誓要激怒他：“不够，我就要说！她就不该走，这个世界从不包容弱者，无论周围人怎么折磨她，看轻她，她都要学着面对，只要肯忍耐着活下去，对你来说就是更好的结局，你难道从没有这么想过？”

　　季柏峥眼瞳低垂，表情暗淡：“…我曾经是这样想过，但她那么做，从来都不是她的错。”

　　“敏姨后来告诉我，她一直遭受病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她要为季复海处理身后隐性的关系，但外面那么多她的传言，季复海从来没为她解释过，这让她行事比别人困难太多。

　　“又加上她父亲病重住院，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打击。最重要的是，她不放心我。我那时候，是个不懂事的家伙…

　　“她顾虑的太多，整个世界都在教导她，家庭和孩子就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她陷在谎言里，被谎言溺毙了…”

　　季柏峥周身因为激愤烫得出奇。

　　梁写林额头抵着他：“你现在真的能理解她吗？接受她这么做了吗？”

　　“我没办法，不可能完全理解。”季柏峥脱口而出。

　　“我当然希望她能健康快乐。但我明白她的精神是独立的，她并不只是我的母亲。我尊重她的任何选择，没有资格埋怨…我开始恨自己，只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自私迟钝？为什么只顾眼前。她并不需要我有多大的成就，解救她也不用多大的能量，我只要多一点耐心，多一点理解，不用太多，只要一丁点，把放在自己身上的关注分给她，我是她最亲近的人，我本应该是最好的支援，写林…”

　　季柏峥声音里是粘腻潮湿的血腥气：“如果我眼光可以更长远，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嵌入骨髓的钉子，被愈合的伤口掩埋，隐藏在血肉下隐隐作痛。他不停地说着，把无处倾诉的积恨，深埋的懊悔，通通剖了出来。季柏峥心底日渐膨胀的巨压，终于找到一个泄洪的出口。

　　梁写林敞开胸腔肺腑，把滔天洪水尽数接纳。

　　“你不要把负担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她痛苦的根源，本就不是你。”

　　季柏峥不接话，梁写林手脚并用牢牢圈着他。

　　“你明明知道，所以才要拍《盲舞》不是吗？你可以报复，也可以算计，但别被情绪缠着，那会毁了你。”梁写林扳起他的脸，刚刚把人逼得狠了，这会儿哄人一样揽着季柏峥轻晃。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至少我觉得很好。我认可你支持你，永远和你站在一起，对你来说不重要吗？”

　　当然是重要的，对现在的季柏峥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他这么想着，身体慢慢松弛。

　　梁写林趁机又道：“小诚，我知道你很疼，伤口好不容易结的痂，让我撕开又血淋淋了。那是因为我知道，痂下是脓水，你根本没有好。”

　　他脸颊紧贴着季柏峥，用说话的热气，暖着眼前的心窝：“我说这个世上只有我最了解你，你肯定知道，我没有说谎。现在我的伤口也是新鲜的，我们可以一起治愈它。”

　　“今天这些话，你想了多久？”季柏峥下颚紧贴在他发顶。。

　　梁写林暗舒一口气：“临时起意，想说就说了。”

　　季柏峥拢着靠在胸前的爱人，梁写林不是真的恍惚，是为解开他的心结佯装痴沉。他自私的让梁写林去经历、去感受，对方却不记恨不抱怨，只想尽办法宽慰他。

　　这一刻，季柏峥对自己憎恨到了巅峰。他恨自己骨血里的自私，恨得想剜掉血肉，恨得要发疯，却又庆幸这样痴的人留在了身边。他信不过任何人，梁写林就该只在他身边。

　　爱与憎纠缠在一起，融成一条永无尽头的长河。季柏峥躬身跪在床沿，把梁写林抱坐起来。

　　灯光映在梁写林身上，镀了一层浅浅的暖橙。季柏峥仰起头，谦卑又贪恋地望着他。

　　梁写林迎着那个奇怪的眼神，含着点羞怯，低头凑近：“小诚，你亲亲我…我今天很难受，很需要你。”

　　季柏峥喉结滚动：“好…”

　　梁写林塌下腰，闭起眼点点眉心：“从这里…”

　　季柏峥虔诚地从额头到眼睛，再从鼻尖到脸颊，最后吻在唇角。梁写林捧着他的脸，又从唇峰一下下印回去…

　　空中凝结的雨，落在清清湖水里，暖风吹过，艳阳照过，又蒸腾成朵朵柔软的云。

　　补过几场戏，山里的剧情彻底完成。人员陆续撤离，只有梁写林和季柏峥留在最后。

　　刘秀梅做东，叫上米阿满和米苔，临行前大伙一起吃顿饭。

　　老李几杯酒下肚，说起邻村八卦：“周小虎，记得吧？前几日叫人给捅了。”

　　刘秀梅一惊：“咋回事？”

　　“他不是好赌么，不知咋搞到了啥作弊机子，连着好一阵子手气都好得不得了，嘿！让人发现狠揍一顿，轰出去喽。这货也孬，不甘心，偷摸把那摊子给举报了！”

　　老李夹一块糯米藕，笑呵呵欣赏长长一节藕丝，刘秀梅一筷子掐断催他继续。

　　“后来嘛，老板得到消息，家都不敢回，直接跑路了，听说是气不过，半夜摸进虎子家，攮了他好几刀，人现在还在医院呢。”

　　大女儿鼻子里哼一声：“狗咬狗，活该！”

　　“那他老婆和娃没事吧？”刘秀梅忙问。

　　老李一挥手：“听说经人介绍，带小娃去外地打工了。”

　　季柏峥只管吃东西逗米苔，梁写林和米阿满商议如何重新修建院子。

　　他们的报复，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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