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

　　5

　　乔若拖着大包小包从汽车站出来的时候，简直累得半死，她站在汽车站门口的广场上叉腰喘气，十分庆幸今天早上她没有拒绝乔敏说要来车站接她的提议。

　　从布鲁克林何亚君的那间公寓出发时，她还不太相信自己真的要离开那座城市，即使中途她转了两趟机，又忍着腰酸背痛坐了好几个小时的大巴，她也没多少真实感，然而此时站到麻十市的这片土地上，看着远远近近一间间挂着中文店名的店铺，听着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嘴里讲出她熟悉的本地方言，她才意识到，她真的回来了。

　　阳光十分灿烂，照得她心神好一阵恍惚，直到乔敏来到她身边，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傻站着干什么？打你电话也不接。”

　　乔若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不仅有好几通乔敏的未接来电，还有何亚君的几条未读微信。

　　“不好意思，在车上睡着了，手机调了静音。”

　　乔敏接过她的行李箱：“走吧，我的车停在路边，爸妈知道你今天回来，早就开始等你了。”

　　“欣欣呢？”

　　“她去同学家里玩了，我晚一点儿再去接她。”

　　乔若坐进副驾驶位，一系上安全带，就拿出手机，给何亚君发了条报平安的微信，算算时间，纽约那边现在是凌晨两三点的样子，他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回她，她便收起手机，闭上眼睛继续补觉。

　　乔敏发动车子，却没有马上开走，冷不丁地问：“乔乔，你还去美国吗？”

　　乔若睁开眼睛，侧目笑道：“如果你想问我追何亚君的进展如何，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在一起了。”

　　乔敏松了口气：“那就好，总算这一趟没有白跑。”

　　“嗯。”

　　“不过何庆阳如果知道，估计要气得跳脚了。”乔敏想到什么，挑眉笑了，“说实话，他生意能做这么大，心思到底还是比一般人敏锐不少。你刚到美国没两天的时候，他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找他的秘书小吴打听他儿子在纽约的事，怀疑我因为跟他离婚后不甘心，正在憋什么大招对付他，我只好说是欣欣想知道哥哥在美国过得怎么样，才算把他糊弄过去。结果初一那天，欣欣给他打电话，聊着聊着，提到你也去了美国。他不知道怎么动的脑筋，居然就这样把你跟何亚君联系到了一起，打电话向我求证，那个态度，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说你去美国这事，肯定是我故意安排的，目的是派你过去害他儿子。他这个人，向来人前威风，也只有碰到与他儿子有关的事，才会这样沉不住气。不过你放心，我当然没承认你是去找何亚君的。”

　　乔若已经不在乎何庆阳知不知道了，她相信何亚君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自己需要操心的无非是想想怎么安抚好自己的父母。

　　“到家后，我打算跟爸妈坦白。我已经跟亚君说好了，今年就去美国读书，将来留在美国跟他一起生活。我想我们不待在国内，身边就不会有人在意我们，爸妈自然不会听到闲言碎语。”乔若打开前方的遮阳板，终于感觉视线变得清晰了，“以后我不在爸妈身边，就需要你多去看看他们了。”

　　“我肯定会照顾好爸妈的，”乔敏犹豫一下，“乔乔，恋爱归恋爱，但我得提醒你，要保护好自己。我是曾经插足过他父母婚姻的第三者，他对我不可能没有恨意，你是我妹妹，我怕他跟你在一起，不是真心的，你最好多一点心眼。”

　　乔若呆住，好笑地说：“你跟他父亲以前能走到一起，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担心他害我，一个又担心我害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演什么复仇剧呢。放心吧，他对我很好，不会发生你想的那些不好的事的。”

　　乔敏打量妹妹毫不掩饰快乐和甜蜜的面孔，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乔乔，你去美国之前就已经跟他在一起了，对吧？”

　　乔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掩嘴打了个哈欠：“快回家吧，我想好好睡一觉。”

　　乔敏不再多问什么，将空调的温度往上调一点儿，开车直奔父母家。

　　到了父母家楼下，乔敏停好车，跟乔若一起把行李抬上楼，父母知道她们这会儿要回来，早就把家门打开了。

　　乔敏先进了门，乔若跟在后面，回头朝门外望了好几眼，确定没有东西落在外面，才关上门。

　　她弯腰换好拖鞋，起身一看，只见乔敏直直地立在她身前，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她推推乔敏：“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屋呀。”

　　乔敏还是没动，她十分奇怪，只好绕过乔敏。她刚想问问乔敏怎么了，就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男人见她出现，起初有点儿尴尬，但很快就露出了微笑。

　　乔若呆住，如果不是她的父亲也在场，还假装咳嗽了一声，如果不是她的母亲一手拿着汤勺，一手拿着盐罐子从厨房跑出来，开心地叫她，她会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某个无厘头的梦。

　　男人走到乔若面前，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情绪莫辨，声音倒是跟以前一样温柔：“乔若，你回来了。”

　　乔若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她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不由分说地把他拽出了家门。她一言不发地下楼，疾步往小区外面走，一直走到对面街边一家还没恢复营业的文具店门口，才松开他。

　　“陈添，你到我父母家里来，要做什么？”

　　陈添苦笑：“我很想你，乔若。你一直不接我电话，发信息给你，你也不回，最后还直接拉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到这个办法。”

　　“分手是你提出来的，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乔若好不愕然，又担心被认识的人看到，只能压低声音，尽量心平气和地说，“算了吧，陈添，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回去吧，再不要过来，也再不要联系我。”

　　陈添拉住她的手，挡住她的去路，她想甩开他的手，试了几次，但他力气很大，她根本挣脱不了，只能暂时放弃抵抗。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拉拉扯扯实在令她困扰，她仰起脸看他，意外地发现他的表情十分痛楚，不禁哑然。两人在一起一年，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静而内敛的，即使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最多只皱一皱眉，哪怕分手的时候，他也只是愧疚和不安，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惨淡的表情。

　　然而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放开她的手，观察她的脸，轻声问：“怎么瘦了一点儿？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顿时没了一点儿力气。

　　“乔若，别担心，我没把那件事告诉叔叔阿姨。我过来，是想看看你，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

　　她思忖一下：“陈添，我有男朋友了。”

　　他目光一沉：“乔若，别骗我，阿姨说你现在还是单身。”

　　“我没骗你，他在美国工作。你知道我去美国了吧？我这次去美国就是为了见他，之前关系没有稳定，才没跟我爸妈说。我待会儿回家，就会跟他们说这件事。”

　　陈添抿紧嘴唇，看向别处，用力深呼吸了一下，重新看向乔若：“美国……你们怎么认识的？”

　　乔若并不打算跟他分享自己与何亚君相识的细节，淡淡地说：“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

　　陈添静默片刻，又问：“他应该不是外国人吧？”

　　“不是。”

　　“那他会为了你辞职回国吗？你觉得异国恋靠得住吗？”

　　“陈添，”乔若不想再跟他僵持下去了，决定把话彻底讲清楚，“我和他的事，真的与你无关，我没必要回答你这些问题，你问再多，也没有意义。我没有凭空编一个男朋友出来做挡箭牌，他是真实存在的。就算我现在没有恋爱，我也不可能跟你重新开始。分手不是儿戏，不管谁提的分手，都是慎重考虑后得到的结果，对方既然也接受了这个结果，说明一切就结束了。而且……”

　　她突然沉默下来，忍住一声几乎已经涌到嘴边的叹息，勉力一笑：“我得的虽然是‘喜癌’，但它到底还是癌症，复发的可能性是有的。你们介意，很正常，我都理解的。”

　　“乔若，我……”

　　“请听我说完。”乔若抬手打断了他，“跟我提分手的那天，你一直说对不起，起初我以为你是因为父母反对才会那样愧疚，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最在意的人是你。你说，如果我们要结婚，你就不能瞒着你父母我生病的事，他们有权知道我的情况。这世上没有几对父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跟一个得过癌症的女人结婚，更不要说，你父母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明确告诉我，跟你结婚后，我得尽早生个孩子，这样的话，将来生二胎就不至于成高龄产妇，生出的孩子也会更聪明更健康。他们对孩子的期待太高，一旦知道我不够健康，肯定会要求你与我分手。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当你决定告诉他们我患过癌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下定决心要与我分手了。可是陈添，我并不怪你，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陪我到处看医生，陪我做手术，在我难受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那么快就振作起来，为此我永远感激你对我的付出。你今天过来找我，说要和我重新开始，我不怀疑你的诚意，但请不要因为一时的不舍，就勉强自己接受我，我承受不起你的这种妥协，更不想在将来负担你的后悔。”

　　陈添神情复杂，蓦地冷笑一声：“你这样分析我对你的感情，听起来好像我从来就没爱过你，跟你在一起，不过是想图你给我生孩子。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陈添，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从大一开始，你就想各种办法对我好，如果你不是真心的，不可能等我那么多年。只是婚姻牵扯的东西太多，需要我们负责的不只有对方，真心也并不总能抵挡一切。”

　　“你爱过我吗？”陈添捧住她的脸，逼视着她，“乔若，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乔若强迫自己同样直视他的眼睛：“一段已经结束的感情，再来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那就是不爱，”他自嘲地一笑，“因为不爱，你才能在我提分手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大度；因为不爱，你今天见到我，才会没有一点儿喜悦，只有震惊和冷漠。乔若，你知道吗？我真正在意的不是你生过病，而是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心里一直有一个人，我不过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的男朋友就是你一直爱着的那个人，对吗？不然你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认识一个在国外待着的人，更不可能这么快就跟他在一起，还千里迢迢跑去美国看他。”

　　这是乔若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却没办法调整出一个微笑：“忘了我吧，陈添。”

　　他无声地看着她，眼底的光芒逐渐消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从她脸上滑落下来，他后退一步，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漠然，再听不出一点儿温度：“你说得对，我应该忘了你。”

　　他转身大步离开，她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的拐角，才舒了口气。然而不等她迈步，那些曾被她刻意压到心底的黑暗记忆骤然浮现到了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有窒息的感觉。

　　阳光依旧灿烂，但她再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某个湿冷阴暗的极寒之地，刺骨的风一阵又一阵刮过，呼啸着穿透她的身体，她只有用尽全力抱紧自己，才能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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