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那一声声鼓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轰鸣于九天之上，直震得白术心头涌起一阵热血澎湃。
　　怪不得两军对战之时，总要擂鼓助威，这鼓声，着实是世间妙物。瞧那敲击鼓面的士兵，每一次都高高扬起胳膊，铠甲之下，健硕的肌肉贲张发力，鼓槌如流星坠地般重重落下。在与鼓面相触的瞬间，嗡鸣声震荡开来，带着一种涤荡人心的磅礴力量，又似蕴含着震慑九霄的雄浑威势，让人为之振奋。
　　白术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缰绳。虽说之前也骑过一两次马，但西南一带多是狭窄小路，平常走马还行，可要想畅快地跑马，着实是为难马儿了。
　　此时，陆崇高高立于马上，率领着一众参与祭祀的大臣，从远处扬尘而来。两队人马会合，方成宇立刻带着属下，有条不紊地做好交接事宜。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激昂的号角声吹响，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拔。
　　“小白术，咱们这就出发啦。”
　　周望舒身着一身朱红劲装，外面披了一件玄色大氅，红与黑两种色调交织在一起，魅惑与沉稳奇妙相融，显得格外地迷人。他手腕处紧紧箍着铁护腕，手指上戴着玉扳指，一头长发整齐地拢在脑后，一块朱色碧玉抹额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添几分飒爽英姿。
　　白术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一般，几乎移不开眼。哪怕天色依旧朦胧，他的视线也始终紧紧追随着周望舒。
　　皇家猎场早已安排得妥妥当当，四周的禁军如铜墙铁壁般围了个水泄不通。在这种严防死守的情况下，想进来一只苍蝇，恐怕都得拿出令牌才行。
　　方成宇裹着一件鲜艳的红色大氅，忙碌的身影在人群中十分醒目。那件红色大氅一会儿穿梭于禁军队伍，与之认真交接；一会儿又出现在锦衣卫身旁，与之低声交谈；还不时安排人手驻守在皇帝的营帐周边。一番忙碌折腾之后，天色已然大亮。
　　陆崇一边伸手，由着德礼将大氅轻柔地披在身上，一边对德福嘱咐道：“你去告诉众人，猎场之上，不论尊卑，只要猎得的猎物足够多，便是今日的魁首。拔得头筹者，朕必有重赏。”
　　德福恭敬地应了一声“喏”，与身后的小太监低声知会了一声。那小太监得了令，立刻快步疾走往外面去传话了。
　　陆崇一抬手，德福赶忙双手捧着一把长弓，轻轻放在陆崇手上。陆崇接过弓，试着掂量了一下长弓的分量，满意地点了点头，赞道：“不错啊，兵部今年倒是用心了。”
　　陆崇这话一出，德礼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赶忙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陛下既然喜欢这长弓，不如顺便卖杨尚书一个面子？”
　　“嗯，回去便让他们解了贵妃的禁足吧。”陆崇手持长弓，大步往外走去。
　　德福和德礼赶忙上前打起帘子，陆崇刚一露面，方成宇立刻小跑着上前，与陆崇报告了四周禁军的安排。他一路小跑着跟礼部的人打了招呼，林中的侍卫得令，迅速打开牢笼，霎时，一群鸿雁振翅高飞。
　　陆崇神色沉稳，搭弓射箭。只见他手臂肌肉紧绷，拉满的弓弦如满月一般，手中的箭如流星飞腾直上，“嗖”的一声，精准地射中一只鸿雁。
　　众人见状，忙齐声欢呼“陛下万岁”之类的颂词，陆崇满意地笑着，轻轻挥了挥手。
　　至此，冬猎正式拉开帷幕。
　　号角声再次响起，各位参加冬猎的豪门子弟们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同时挥动马鞭，策马扬鞭而去。
　　白术并没有跟着众人一同出发，而是缓缓退回了营帐之中。
　　周望舒与陆治一道，旁边还跟着郑含章。郑含章是陆治舅舅郑致礼捡回来的儿子。周望舒十二岁回了常宁城之后，陆治便和郑含章玩在了一处。郑含章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陆治说向南，他绝不敢往北。
　　“周月，你怎么不带着你的小神医？”陆治打趣地问道。
　　“昨儿，小白术送了点东西给你。”周望舒故意放慢了速度，任由马儿悠闲地溜达着。
　　陆治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立刻凑了过去，问道：“什么好东西？”
　　“伸手。”
　　“嗯？”陆治依言配合地伸出手，只见手心落下两块草根。陆治宝贝一般地捧着，一双桃花眼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寻思着应当是什么珍贵稀罕的药材，只是看了许久，实在是没看出跟普通的草根有什么区别。
　　周望舒猛地一拍马臀，马儿吃痛，立时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只留下一句“治你烂舌根的”。
　　郑含章好奇地凑过来，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甚至闻了闻，一本正经道：“表哥，这是地丁。”
　　“玩我！周月你给爷等着！郑大，走。”
　　说着，陆治猛地一拉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御马狂奔而去。可怜郑含章不善御马，只能吃力地跟在后面，吃了一路的尘土。
　　周望舒答应了白术要抓狐狸，所以并不着急打猎，而是径直往林子茂密的地方钻去。
　　“真是个属狐狸的。”看着周望舒往雪地里跑，陆治忍不住啐了一口，对郑含章说道，“郑大，你先往那边去，记得能打多少猎物就打多少。听到第一声鼓声就往营地走，不用管我。”
　　“好。”郑含章言简意赅，听完便立刻策马离开，毫不拖沓。
　　陆治不知道周望舒究竟要干什么，干脆坐在马上，在一旁慢悠悠地溜达，顺便看看周望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望舒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瞧见了一只正在打窝的狐狸。这小狐狸个头不大，后背毛发赤红似火，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上下摆动着，小模样十分可爱。它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那双赤色大眼睛警惕地看向周望舒的方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小狐狸没察觉到异样，便继续低下头，用爪子刨着雪。
　　周望舒眸子一亮，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他轻手轻脚地伸出手，慢慢拿过弓箭，手臂微微抬起，对准了小狐狸的后腿。他屏气凝神，手指轻轻一松，“嗖”的一声，羽箭射了出去。
　　小狐狸听到了破空声，吓得立刻抬起爪子就想跑。可那飞箭早已预判了它的行动轨迹，直接精准地刺中了它的后爪。小狐狸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一瘸一拐地往林子深处拼命跑去。
　　“你射后腿有什么用啊。”
　　陆治在一旁嫌弃地嘟囔了一声，说着便要张弓搭箭帮他一把。
　　周望舒忙制止道：“我要活的。”
　　听他这样说，陆治放下弓箭，远远望着周望舒追着狐狸而去。
　　“要什么活的，这东西滑不留手的。”陆治嘴上嫌弃，却还是立刻下了马，快步追了过去。
　　小狐狸只伤了后腿，为着逃命不得不忍着剧痛在雪地里往前狂奔。然而，毕竟受了伤，又是个小个头，没跑几步就一个踉跄，栽倒在雪地里。它挣扎着从雪里站起来，小爪子在雪地里慌乱地刨了两下，试图将自己埋进树叶堆里。
　　周望舒追到时，只见地上白雪皑皑，缠着些许树叶，还有几滴殷红的血迹。他目光锐利，在地上仔细地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土包上。他嘴角轻轻勾起，身形如电般一动，不过片刻，手里便多了一条赤红的尾巴。
　　小狐狸并不甘心就此成为周望舒的俘虏，它用力挣扎几下，张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恶狠狠地要咬周望舒。周望舒眼疾手快，一把钳住了它的喉咙。看着小狐狸对着自己龇牙咧嘴，脑海中忽然闪过昨天白术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自然多了几分温度。他拿出绳子，熟练地把小狐狸给绑了个结实。
　　陆治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周望舒在绑狐狸。
　　“抓个活的多麻烦啊。”
　　陆治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毛，小狐狸当即炸了毛，冲着他呲牙咧嘴。
　　“你看看，这要是被咬上一口，啧啧。”
　　“别废话了，我先把它送回去。你还不快点打点什么回去？让这群人见识一下你的雄姿。”周望舒一把拉起小狐狸，转身就往回走。
　　陆治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高悬的太阳，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开口：“这就去了。说不定，今日的头筹是我呢。”
　　他挥了挥马鞭，催马往远处的林子疾驰而去。
　　白术百无聊赖地待在营帐里，时不时就掀开帘子，朝外面张望。只见营帐外一圈圈禁军如雕塑般守着，他刚一踏出营帐，禁军立刻上前阻拦，一脸严肃地询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这待遇，简直和蹲大牢没什么两样。
　　白术无奈，索性不再出去，在营帐里摆弄起手上的草药。
　　“小白术，来。”周望舒匆匆赶回，留下小狐狸，与白术简单说了两句话，便又迅速折回林子。
　　周望舒这一趟，倒真给白术找了个有趣的营生。
　　接下来的时间，白术便与一个小太监一起做起了笼子。小太监做好笼子，白术也细心地给小狐狸包扎好了伤口。
　　小太监名叫双喜，原本是伺候陆治的。如今陆治去狩猎了，一屋子人都没什么事做，便与白术玩到了一块儿。
　　双喜心灵手巧，做出来的笼子既宽敞又结实，小狐狸待在里面，只占了四分之一的地方。
　　“双喜，来吃糕点。”白术端出糕点，招呼双喜一起享用。
　　双喜年纪尚小，心思单纯，既有小狐狸逗趣，又有糕点可吃，自然开心得不得了。
　　白术难得有人陪着说说话，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便与双喜多聊了几句。
　　不知不觉间，暮色悄然降临。
　　参加围猎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返回。最后，连陆治都回来了。
　　然而，周望舒却迟迟不见踪影。
　　白术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忍不住走出营帐。此时，守在旁边的禁军已经收队了。他趁机出了门，目光急切地环顾一圈，很快找到了那个身着大红大氅的身影。
　　“方大人，请问您瞧见小侯爷了吗？”白术焦急地问道，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方成宇正为这事发愁呢，见白术如此忧心，开解宽慰道：“白神医，您先别急。陛下已经派人去林子里找了，兴许是林子太大，小侯爷走得太深，没听到鼓声。”
　　“多谢方大人。”白术拱手行了一礼，又回到营帐门口，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林子的方向，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期盼。
　　暮色渐渐有了褪去的趋势，可周望舒依旧没有回来。白术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他甚至萌生出进林子寻找的念头。
　　他蹙了下眉，转身往另一处营帐走去。
　　“哎？这不是白神医么？”陆治拔得头筹，得了赏赐，心情格外舒畅，远远瞧见白术，便招手示意他进营帐。
　　白术心不在焉地走进营帐，行礼后问道：“殿下，您能借我一匹马吗？”
　　陆治抬眼，上下打量了白术一番，而后缓缓摇头：“皇家猎场面积多大，你知道吗？”
　　“三千一百五十顷。”白术不假思索地回答。
　　陆治微微一愣，没想到白术居然对猎场面积了如指掌。
　　“那皇城多大面积？”陆治又问。
　　“十多顷。”白术立刻回应。
　　“好，既然你清楚这些，就该明白，你一个人进去，是不可能找到周望舒的。”陆治说着把手里的手炉递给双喜，缓缓起身认真地看着白术。
　　白术攥紧了衣袖，轻舒一口气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夜里会越来越冷，小侯爷今日只穿了一件大氅，身上又还有伤。”
　　“再等等吧。”陆治说着，屏退了伺候的人，示意白术跟着他进内室。
　　“我知道你心急如焚。着急的也不只有你一个人。猎场是提前一个月就精心布置好的，伯远亲自带人将整片猎场仔仔细细巡视了十几遍，还从上十二卫抽调了上千精英驻守，根本没人能混进来搞鬼。”
　　“父皇目前还没有完全掌控整个局势，周望舒现在绝对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了事，沐云城必定会立刻带兵攻进来，沐云城的军队可不是那些江湖人，两方打起来，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
　　“可小侯爷现在还没回来。”白术心急如焚，他虽然明白如今的局势，知道皇帝不会轻易让周望舒出事，但周望舒若没事定然早就回来了。
　　“我再问一下伯远，你留在这里。”陆治说着把白术按在了软榻上，自己则带着人出去了。
　　白术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毕竟还是个少年，看不见人，心里头空落落的，坐立难安。
　　之前周望舒确实挨了一顿打，但太医后脚就到了，皇帝对周望舒还是很爱护的。长公主安心放周望舒来冬猎，便是明白陆崇不会在这种场合动手。相反，他更希望周望舒能夺得头筹，如此便有理由给周望舒封官，将他圈禁在皇宫里。
　　可周望舒没回来。
　　白术等得冒出了几分火气，抬手抓了抓头发，大步出了营帐。
　　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陆崇带着大部分人去了附近的行宫，只留下方成宇带着礼部的人守在此处。
　　申时已经过了大半，周望舒依旧杳无音讯。
　　申时末，林子里隐隐传出呜咽的狼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悚。
　　酉时初，狗吠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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