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尺素
辟雍后院原先的木质屋子拆除了,用砂石重新垒了四座炉房。今日并未开火,揭含楚只是站炉边瞅了瞅,便在院子里留下一连串黑色脚印。
后门连接着的便是格物院对外的铺子。
这些天揭含楚没往格物院去,自然也不知道先前还零碎产出的玻璃已经实现了量产,只是质量参差不齐,便按照质量高低分级定价——不过除了先前揭含楚那一笔大单子,也就零零散散几个侍女买走了,说是给自家主母/小姐打首饰去。
销售额的大头其实还是纸——揭含楚也是最近才知道,这纸已经被尹奂希大言不惭地冠上“尹纸”之名。
铺子里的掌柜看见尹奂希一行人进了后院,老早便迎出来了。人老眼神不好,掌柜惊觉东家身边多了一个人,还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下。
唔,看不出来,玄色袍子上顶了一颗小脑袋。
“不知东家今日前来,小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掌柜一张脸笑出了褶子,眼睛眯成了缝,“这位贵客是?”
后院除了工匠,连尹奂希也甚少踏足,更别说带一个面生的人了。
这次凑近了些距离,掌柜能够更细致地观察……等等,貌似这位并不面生,好像在哪见过。
尹奂希言简意赅:“从今日此,他便是你们的少东家,见他如见我。”
掌柜灵光一现,恍然大悟。真是越看越眼熟,原来是东家的儿子,那可不就是少东家吗!
揭含楚却是震惊地抬头看向尹奂希,不想那人只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抛开“少东家”这一听起来不太对劲的称呼,一句“见他如见我”——尹奂希竟是给了自己这么大权限吗!
尹奂希表面淡定,但飘忽不定的视线落点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二人各异的思绪。
“蒋老二见过少东家,少东家真是一表人才,虎父无犬子啊!”掌柜异常激动,恨不得现场立刻掏出给少东家十余年前满月酒的份子钱。
尹奂希故作镇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裂痕。
揭含楚更是被雷得炸毛。
什么父与子!
“你这个月工钱没了,”尹奂希冷漠地瞟了还傻愣着的蒋老二一眼,“那二十金的回扣也给本官吐出来。”
揭含楚立马被转移注意力。是了,这奸商欺上瞒下,要了自己四十金账上却只填二十金!
蒋老二傻眼了。
先前东家还没给玻璃定价,没道理他知道自己少报了二十金啊。
对他横眉冷对的还有一个人,蒋老二企图朝少东家眼神示好,不料少东家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好。
揭含楚捧着袍子的手一松,颈见硕大的金玉长命锁露了出来。
这标志性的长命锁……蒋老二两眼一黑,那哪还想不起月前售出的四块玻璃,自己竟然把东家爷俩都给坑了。
尹奂希给了蒋老二将功赎过的机会,像他这样老练的掌柜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留着他还有用。
随后众人也走进了铺子里。
外面的街道上依然排着长长的队,果不其然,全都是替主家买尹纸的佣人。
几块巴掌大的玻璃却是无人问津。
揭含楚大手一挥,说要用先前拿二十金把摊上的玻璃都买了。
“你要这么多玻璃片做什么?”尹奂希有些不解。这么小的玻璃,镶窗也不够大小吧。
揭含楚不答反问:“大人想过将玻璃这种材质加工成别的物件吗?”
“你的意思是……”
“单纯的玻璃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能直接使用,不如格物院再多行一步,做成镜子或别的玻璃制品,不比单块玻璃实用多了?”把玻璃做成镜子,揭含楚也是突然才想到的。
望远镜到底是军事设备比较敏感,揭含楚此时并不想多一个人能够有这种想法并制造出来。
巴掌大的玻璃恰好还可以做成掌中镜随身携带,正适合那些仪表精致的小姐夫人们。
尹奂希也眼前一亮,当下便叫来一个匠人,让揭含楚简单介绍了银镜反应原理,打发他自己琢磨去了。
“那二十金你就不用付了,”尹奂希暗道自己拉来揭含楚果然没错,“等镜子做出来了,送一些给你便是。”
揭含楚脑中还有一些想法,他笑着摇摇头:“这些玻璃都是平整的,大人有没有想过用‘吹玻璃’的技术,把玻璃直接制成器皿呢?要是真能吹一套碗具,岂不是又在京城掀起一个新风尚?我出那二十金便是要买些小玻璃瓶子罐子,前期让工匠们慢慢尝试,只要不漏水,不管形状如何,我都要了。”
揭含楚又是一副大款姿态。
两人几句话一来一回,蒋掌柜听得晕晕乎乎,这位“少东家”也是个不亚于东家的奇思妙想的人物啊!
尹奂希照样点了一组工匠去做。
“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尹奂希随口一说,蒋掌柜登时警铃大作,还没组织好溢美之词便被揭含楚捷足先登。
揭含楚微微拱手:“大人日理万机,舍本逐末就不值当了。”
尹奂希想到近日以来小皇帝的召见,眉头一跳,那可不就是日理万“姬”吗……
起自青州一带的匪患自称“苍头军”一路南下,日益猖獗,先前便是骚扰汝南、南阳、江夏三郡,被现任荆州刺史联同三郡都尉打得落荒而逃,转而向东直奔吴郡、会稽。
坏就坏在,吴郡一盐铁大户竟也伙同那伙贼人,还借出私兵对抗都尉,两相抗衡,都尉府君竟还落了下风。
他一面要与政见不合的御史大夫、尚书郎等人就流匪一事针锋相对,一面要忍受姬愈的撒娇卖痴,一个头两个大。
如此日日未央宫召见,尹奂希四更天便要动身,感觉自己快英年早逝了。
若不是时机未到,他真想把小皇帝直接揣下龙椅自个儿上位,还省去了府中宫中来回奔波的困苦。
“大人?大人?尹奂希——”一个声音唤醒了他,揭含楚正皱眉看着他。
揭含楚直呼大人名讳,两个当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褚立立也只是呆愣了片刻便说服自己是大人和三公子私交颇深,蒋掌柜却是直接将恐惧震惊疑惑等等表情挂在脸上,生怕没人看出来。
尹奂希连忙应道:“怎么了?”
“合着我刚刚说的你一个字都没听见,”揭含楚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翻尹奂希白眼,只好把白眼隔空送给了蒋掌柜,“我说,大人还可以让工匠把玻璃做大一些,镶窗户镶房顶什么的,京城那么多消费者,量大管饱……”还能人为炒作一下,把京城各世家的钱狠狠圈一圈!
“都依你,都依你!”尹奂希觉得自己简直捡了块宝,揭含楚骄傲的小表情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蛋。
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揭含楚:你大爷的。
往后几天,揭含楚过着在太学读完书便去格物院监工的生活,按照自己从书本上看到的一丁点知识指点着工匠吹玻璃。逐渐从掌握不到力度给吹个洞,到现如今已经能吹出个厚薄不一的筒状物了。
揭含楚表扬了那位工匠,回到家,却是一前一后收到两封信——一封是轻薄的纸,一封是麻袋包着的竹简。
他先拿出了竹简,果然是从舂陵寄来的,写信之人正是他的二哥揭含章。
大意是深秋勿忘添衣,照顾好自己云云,家中自有他看顾,让揭含楚勿念。
末尾一句话揭含楚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
“……日前大哥前往汝南,归期未定。”
他这位大哥一向爱走南闯北,往临郡去一趟并不奇怪。况且汝南与南阳成比邻之态相隔不远,二哥特意点出来,是何用意?
揭含楚手指摩挲着“汝南”二字,心中暗自有了计较。他又拆开另一封明显更轻便的信纸,略微扫过内容便挑起了眉。
谨奉长安楚弟,上党云兄亲笔。
见字如晤。
适至上党,幸遇父亲旧部,已得栖身之所,万勿垂念。此间地近朔方,玄冬早至,檐角冰澌垂若玉箸,庭前积雪深没履痕。晨起推牖,忽见孤雁南翔,翅影掠处,恍觉长安红叶犹在目前。
每欲日修尺素,使驿马络绎如雁阵,令卿晨启轩牖,必见云中锦字。若得如此,则虽隔千山,犹觉卿在茅亭,舞剑品茗,从未暂离。
纸墨有限,思念无尽。愿君如终南明月,常照我煤山孤影。
揭含豫只知云思勉的祖父做过荆州刺史,竟不知其父在上党还有这般际遇。难怪云思勉目标明确地北上上党,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在。
想到他也是参军的一把好手,子肖其父么……
揭含楚摇摇头,接着往下看。
“今日有什么喜事吗,阿楚怎么笑得这样开心?”邱一禾提着万运来刚送来的食盒,见揭含楚正对着一张纸笑着发愣。
揭含楚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云思勉的信翻来覆去读了六遍,从字里行间都能复刻出那人写信时的模样。
“唔……收到了二哥寄来的信。一禾哥你要不要给邱爷爷也寄封信回去?我到时候替你一起寄了。”
一想到那几株玉减香消的草乌,邱一禾顿感心虚,支支吾吾说晚些时候写。
揭含楚倒是迫不及待地想写回信了!他把揣在怀里的三个有模有样的透明玻璃罐塞给邱一禾,提了一嘴不能不能放强酸强碱类溶液,就蹦跶着跑回屋去。
邱一禾一阵莫名其妙,他也不知道甚么是“强酸强碱类溶液”啊……
家书很好写,揭含楚交代了在太学里的生活,唐遗爱师兄和蔡春师兄都很照顾他,也交到了新朋友,自己一切都好。
加入尹奂希格物院这事被他刻意隐去了。
落款时忽然想起自己的“雄心壮志”,在信的末尾又添了一句:“厕壁白霜,硝石也。请二哥善藏之,待弟归而用。”
揭含楚还没忘记穿越者必做二三事之造火药,原理他在高中化学课本上有学过,但原材料比较麻烦。只能寄希望与二哥在堆农家肥时多多留意一下了。
给云思勉的回信却犯了难。倒不是该写些什么的问题,而是揭含楚每每落笔,写出的东西再看时都让他起鸡皮疙瘩,也数不清废了多少张纸了。
在揭含楚又一次扔开笔抱头薅头发时,他已经将云思勉骂了个遍。
做什么写一些明月照我影的东西,都影响他回信了!
揭含楚删删改改涂涂画画忙活了大半夜,中途还摸黑去了院子一趟,才终于灭掉蜡烛,一脸疲惫地倒头睡去。
冬十月,天大雪。
雪是子夜时分来的,半点没有惊动鼓楼的更漏,只随着太史令观星时的一声轻叹,便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尚在沉睡中的长安城。
辗转了一个多月已经到年末了,云思勉才收到回信。
彼时的云思勉正在上党都尉郭楫手下做千人,掌一千士兵,并兼养马五十匹。
而他口中所说的“父亲旧部”,便是郭楫本人。郭楫学到了云父十成十的雷厉风行,在全国马政都腐败散乱的情况下,将上党开辟成了一个世外桃源——当然,这也不是没有阻力的。不过若硬要攀关系,当今的九卿太仆也算得上郭楫妻家的一房远亲。
郭楫领骑兵镇守壶关、守卫太行,云思勉则是在上党的一处牧师苑,收到信时,他正清点完马匹回到夯土营房。
营房一面土墙上架着一把形态奇异的兵器,形似鱼叉。云思勉刚打出这把兵器时,手下的兵在哄笑,戏称云千人要去给弟兄们叉些鱼来加餐。
云思勉也跟着笑,一刻钟后,所有人都老实了。
这、这是什么鬼杀器啊!
有胆大的想借这兵器使一使,云思勉也挺大方,单手一扔便抛过去。那士兵双手去接都没接住,连人带武器一起砸地上,在床上养了五六天呢!
别看云千人白皮白脸,肌肉也不健硕,力气却无穷的大。手下士兵偷偷称呼他为“玉面雷公”,因其挥舞重镗时,势大力沉,风声如雷,轰鸣震耳而得名。
而这“玉面雷公”,此时正坐在门槛上,借着还未暗下去的天色,手指轻颤地拆开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