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作者:PUL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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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者有份


      雕花的井盖,挤出草来的路沿,哗哗流水的排水孔,破碎一角的褪色石砖在被踩下时溅起雨水来,伞面下的视野狭隘又模糊,水幕之后,行人的腿脚组成了彩色的栅栏。

      “小心。”周燕拉着成香五避开一位很急的过路人,又担心地回头看,问道,“小五也没有被撞到?”

      同一把伞下的人之间交流仿佛有单独的频道,雨声再吵都盖不过去。

      “没有。”成香五摇头。

      周燕这才笑了,转过身继续走在前面带路。

      酒吧现在还未开始营业,但小提琴乐从周燕拉开门时便流动而出,老板将伞送进伞架,在入口处踩了踩鞋底,带着成香五走进干燥微凉的酒吧,并一路向内走向员工休息室。

      “去洗一洗,记得把头发吹干哦。”她说着,将成香五推了进去,“衣服我一会给你送过去。”

      “我…”成香五被推着往里面走,回过头去想说些什么。

      “小五,燕子姐又不会跑走。”周燕笑了笑,说道,“而且燕子姐不想和一个身上还在往下滴水的人说话哦。”

      说着,她一用力就把人推了进去,随即关上了门。

      成香五看着被关上的门,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屋内。

      此间酒吧的员工按理来说只有周燕一个,但员工休息室内的沙发少说能容纳八个人在这开派对,占了半面墙的电视机此时暗着,载着各式瓶瓶罐罐的玻璃柜门没开,休息室最深处有两扇门,其中玻璃雕花的那扇内部显然是卫生间,成香五看了看另外一扇木门,老老实实地进了浴室。

      趁着洗澡的功夫,成香五检查了一下伤口,皮外伤多数结痂待落,内伤不痛,全身上下最重的伤还是牙,昨日给她看牙的医生说这情况至少要等三个月后才能开始补。

      说起医生,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莫名又想起了林澈安,她有些好奇那人死前在笑什么,但事到如今,她们两个再也没机会问答彼此任何一个问题了。

      擦着头发出门,周燕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茶几上有杯水,电视机亮着,屏幕中,主持人正播报着森湖市本地实时新闻,与她连线的那位记者站在大雨中,雨衣被风吹得没个正形。

      “小五。”周燕侧过头,皱起眉问道,“头发要吹干,不能只用毛巾擦哦。”

      “…我有吹一下。”成香五小声说,最近吹风机的噪音会引起她头疼,拿毛巾擦虽然慢但能干就行。

      周燕看着她,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来,坐。”

      成香五坐了过去,正对电视机,周燕塞给她一板止痛药,起身去拿了条新的毛巾,拢起她的头发盖在肩上,一下一下地按压着头皮,成香五抬手想接过,手被周燕打了下去。

      屏幕中那被风吹雨打的记者似乎说了些什么,但语音断断续续,谁都听不清,反倒是她左侧的半身人像清晰地发声道,“看来经过本地公安部门工作人员的辛勤工作,现在市区的商场已经再次恢复营业,街道卫生安全也得到了保障。”

      “之前,这超市里发生了一起事故。”周燕看着电视开口,声音隔着毛巾和头发传来震动,“有人说看到了你,小五,当时你也在那?”

      “…嗯。”成香五小声应道。

      “…那次事故中有四人死亡,大量人受伤。”周燕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出情绪,“除去主犯三名,其余一名死者是超市内的收银员,被伤到了颈部大动脉,是失血过多而亡的。她的家人直到第二天才收到消息,但因特殊原因不被允许去探望尸体。小五,我是不是该庆幸,我不是那个趴在超市外面哭的人?”

      感受着自己的脑袋被一下又一下地摁着,成香五没敢说话。

      屏幕中,那画面切换,雨衣记者没了踪影,主持人表达着那人听不见的感谢,随后新的窗口出现,民警走访民众解决本地安全问题。

      “那样的人,有很多很多。”周燕说,“森湖市一直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家却无能为力,因为她们所面对的危险是无法用常规手段反抗的。”

      屏幕中,民警走访之前发生过命案的南方小区居民,那位曾经把自家大门钥匙弄丢的居民挠了挠头,表示自己早忘了当时发生了什么,并认为周围治安良好。

      “但无论如何,总有人受伤,需要帮助,想做些什么。”

      民警敲响一户房门,开门者是徐春分,她似乎是哭得太多太久了,几日的时间夺取了她几年的生命,看向镜头的眼神疲惫而憔悴。

      “你们,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她开口,声音沙哑冷漠。

      “女士,只要是民众的想法我们都愿意倾听。”采访人员说道。

      “…倾听,然后呢?”徐春分问。

      “我们会将收集到的信息整理起来,然后——”采访人员的声音一顿,画外似乎有人说了些什么,采访忽然暂停了,但画面还停留在徐春分上,她的眼睛凝视着屏幕外的所有人,手里没有话筒,却也开了口。

      她说,“我不会忘记发生了什么。”话音未落,采访画面被切换到了另一个民警视角。

      “这样的人多了,便看见了彼此,并聚集在了一起。”周燕说,“一群普通人聚在一起,反复诉说‘不要忘记那个人的死’,是不会破坏生活平衡的最大限度反抗。它是有效的,因为它根本没法被看见,所以也没有被抹去,一直被记住,直到被愿意做些什么的人看到。”

      这次受采访的人是秦子西的邻居,表示嫌犯落网的消息让她们一家都松了口气,感到安心的同时,也对本地公安局的效率表达了赞许。

      周燕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毛巾,取来梳子为成香五梳头,梳齿摩擦头皮,她细心地提起一束束头发将发尾梳开,不碰到那受伤的皮肤。

      “小五。”她的声音和梳子一样细腻,“我曾经说,顾晚秋在做奇怪又危险的事情,但在那之前,她也是大家的一员。”

      “…燕子姐也是吗?”成香五问道,她将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回头。

      “嗯。”周燕回应道。

      “…噢。”成香五也应道。

      “没有其它想对燕子姐说的了吗?”周燕拿梳子拍了拍手下的头。

      “…小弥知道吗?”成香五问。

      “当然不知道。”周燕说着,又梳起头发来,“我在她出生之前就在做这件事了,所以这件事与她无关,我也不会让这件事打扰她的生活。”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肺部的气压从鼻腔涌出,吹起成香五脸侧几缕发丝,“本来,你也不该知道这件事的,小五,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做那么危险的事呢?”

      成香五一时不知周燕在说哪边,但无论是哪边,她都感受到了不好意思,声音也更低了些,“我,我其实觉得还好…”她不觉得那是危险的,至少她没察觉到多少危机感。

      周燕沉默了下来,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成香五的头一次比一次更低。

      “…对不起。”她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下一刻,落在她脑袋上的不是梳子,而是周燕的手指,她顺着头发将其分为几股,开始编辫子,低声问道,“那么,在这之后呢?小五,我为你扎好头发,你推开那扇门之后,还会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情吗?”

      “…抱歉。”成香五说。

      “为什么?”周燕问道,“十三年前的事情,你查清楚了?”

      “…差不多了。”成香五说,“只剩下一点点。”

      “哪一点点?”周燕问。

      “我不理解,为什么十三年前妈妈会点起那把火。”成香五说,“我知道了大火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但最初她点火的原因是什么呢?”

      “…因为那时能那样做的人只有崧姐了。”周燕的声音染上了悲伤。

      “…只是因为这个吗?”成香五问。

      周燕沉默片刻,说道,“当时,白浪涛自知事态脱离掌控,却不愿放手。小五,森湖市没有那个人做不了的事,所以当她提起你时,崧姐没有其它选择。你被父母托付给我,如果你出事,我没有脸见她们两个,也没有脸去见顾晚秋,你知道了吗?”

      她将发辫的尾端扎上,顺到成香五的胸前,又轻轻抱住了她,低声说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想做什么都可以,想不想记住过去的事情都可以,但是你要活下去,小五。”

      这是一个没有丝毫重量的,仅仅提供了安抚与温暖,不需要任何回复的怀抱,周燕将额头抵在成香五的肩颈部,像是在用面部的皮肤确认她颈动脉的跳动般。

      成香五沉默片刻,抬起手,抱了回去。

      “小五,你恨那个人吗?”周燕问道。

      “…说实话,我没有那种感觉。”成香五说。

      “那更好。”周燕说着,拍了拍成香五的肩膀放开了怀抱,笑着看向她说,“已经没有其它秘密了,你也不会再去涉险了,对吧?”

      成香五低下了头,又被周燕强行捧了起来,被迫直视其双眼问道,“来,回答燕子姐,小五不会再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情了,对吧?”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回答否定答案啊,但是又不能说谎,成香五深感心虚,只能回答道,“对不起…”

      “…为什么?”周燕盯着成香五的眼睛问道,“小五,明明你都受了这么多伤了,也没有理由再那样做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脱手呢?”

      “…因为我家在这里。”成香五说。

      家,是何其模糊的概念,远不是一行地址,一处房屋,一段关系之类的用词能解释的信息量。有的人只要提起就能瞬间理解含义,有的人哪怕将其吃进嘴里,咽下,消化,也无法与其产生分毫的共鸣。它是如此傲慢又随处可见的东西,可以让人下跪,又能让人随意糟蹋。

      对于成香五而言,家所代表的曾是五香楼,那里被烧掉之后她本是个无家之人了,她不该在乎的,就好像她的残缺一样,她可以接受的,她也确实接受了。

      但是与天生的残缺不同,她曾经天生拥有过家,早在她出生之前就有人决定要给她一个家了,所以她该有家的,家被大火烧掉边界线,就散落在森湖市中,很多很多,和她隔着一层膜。她像是缺少了感知家的器官一样,无法将它们理解为家,只能将其与自己曾经知晓的,以及后天学来的定义相称。

      所以,当她理解了饥饿之后,便也理解了家的感受,曾经她愿意为了平复饥饿走进那湖水之中,现在她也愿意为了保留家而涉险。

      “燕子姐。”成香五握住那自己脸颊两侧的手,看向周燕,轻声说,“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也希望小弥,顾晚秋,希望大家能活下去。”

      她顿了顿,又说,“我也希望,森湖市能安全一些。”

      不要变成下一座森湖。

      周燕沉默许久,松开了手,转而将成香五的脑袋搂在怀里,这次的拥抱非常用力,像是要把怀里的头颅拥碎一般,但最后,她还是松开了。

      “小五,明天的生日宴,你会去吗?”周燕问。

      “我会去。”成香五点头。

      “…”周燕闻言,皱起眉看向一边,她沉默许久,又微笑着说,“咱们顾大市长明天要做件大事,她谁也不说,但是燕子姐悄悄告诉小五哦。”

      “…哦哦。”成香五应声。

      “她要为森湖市正式成立被害人保护协会,是专为森湖市的情况准备的,为受害人及家属提供保护,诉讼,生活支持之类的种种服务。”周燕一字一句地说,“而在明天的生日宴上,她会公开宣布协会正式成立,并将森湖市的异常情况公之于众,无论结果如何。”

      “…那个人,她知道这件事吗?”成香五沉默片刻后问道。

      “或许不知道,或许不在意,无论如何,她没有回应过。”周燕叹了口气,“小五,你也看到了,咱们顾大市长现在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能为她找来药,但是,我们都知道药不对症。”

      她牵起成香五的手说,“小五,燕子姐想摆脱你去看着点她,我不想让她成为我的朋友中,另一个客死它乡的人。”

      “…我知道了。”成香五点了点头,郑重道,“我会想想办法的。”

      如何杀死一个不明飞行物以及它的主人,知道这个答案的只有它的同类。

      “诶?!要见姑姑?”杜梁被这个请求吓了一跳,随即表情忧虑了起来,“现在回去的话姑姑她肯定不会开门的…而且现在下雨了,山路就不是人能走的。”

      “不能像上次那样吗?”成香五做了个敲敲敲的手势。

      “…姐姐,一个人短期内是无法承受多次那样的冲击的。”杜梁担忧地看着成香五的脑袋说,“我猜得没错的话,昨天你进医院也是因为那个吧?”

      “…确实如此。”成香五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又问道,“如果再来一次会怎么样?”

      “死掉。”杜梁说。

      她一手摸着爱丽丝,语气十分平静。

      成香五沉默了下来。

      杜梁顿了顿,又看向她问道,“姐姐,你找姑姑是想问什么事?”

      “…你还记得森森吗?”成香五说,“与她相关的那起案件的凶手至今还没个下落,上次我们去找她也有为了这事,她给出的解决方法可能会引起大范围灾害,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那不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吗!”杜梁吓了一跳,她站起身,抱着爱丽丝郑重点头,说道,“我去帮你问!”

      “…你的脑袋没问题吗?”成香五问。

      “没问题的!”杜梁骄傲地将爱丽丝高举,“因为我有爱丽丝!”

      海拔骤然拔高的白猫抬起了脖子。

      “…噢。”成香五抬头看,“猫还有这种特殊能力。”

      “嗯?”杜梁有些疑惑,但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了,“总之我需要准备一下,之后我给你打电话哦。”

      说完她就转身跑向电梯,成香五目送,随后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垃圾,二人谈话地点在酒店一楼的一间单独会议室内,酒店餐厅不允许除人类之外的动物入内,杜梁带着爱丽丝只能在自己房间或外面吃饭。

      有电话打来,是谢无常。

      “成女士。”她的声音混在大雨中,“您说林医生的死并非那位死者所为。”

      “嗯。”成香五再次坐下,看向了会议室的窗外,“是本地的受害者协会。”

      电话那头一时无言,只剩大雨,却不知声响是来自电话那头还是玻璃那头,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同一场雨。

      成香五开口问道,“姜苓说你们要给市公安局一个交代,你们准备怎么做?”

      “…哼。”谢无常用气音冷笑,“检举挪用公物。”

      她停顿些许,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有礼,“总之,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您今日与我同行,也拜托您替我向戴安娜小姐转达,感谢她的关注,我们会坚持正义。”

      “为什么不明天自己去说?”成香五问,“你们明天总会再见到的。”

      “…那时,我们可能就并非同路人了。”谢无常说道,她的叹息散在雨里,“成女士,我想,谈谈确实是没法解决所有问题的。”

      “你现在知道了。”成香五说。

      “也不会再忘记了。”谢无常说,“成女士,后会有期。”

      通话结束,雨声却没断。

      先前,成香五将林澈安的死讯告知了阿莉耶诺尔,得到的回复只有一句可惜,都不知道在可惜些什么,现在倒是又发来消息让她过去一趟,也不说去了干啥。

      成香五叹了口气,收起手机起身。

      就像是许多科幻小说里的怪人基地一样,成崧的实验室位于森湖大酒楼地下不被电梯标注的一层,进入电梯间后按顺序按下楼层按钮便会被送往那里,电梯门开,许久未曾有人踏足过的木地板上印着两种不同的脚印,成香五走出电梯间,印上第三种。

      地板发响,再往前穿过一扇更加结实门,与一中的化学教室面积和陈设都没什么区别的杂乱空间映入新的来访者视线,空气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气味,不难闻,但非常刺鼻。顶灯不亮,取而代之的是桌上那与四周颇有年代感陈设不同的现代化照明灯,刺目灯光下站着两个白大褂。

      见这场景成香五都愣住了,现在她觉得掏出手机自拍能获得一张恐怖片主演的脸。

      “来了。”白云仙带着副防毒面具走来,她上下扫视一圈成香五,疑惑道,“你怎么还去洗了个澡?”

      “淋雨了,就洗一下。”说着,刚洗过就要又沾上怪味道的成香五看了眼她身后,堆满试剂架的桌边,阿莉耶诺尔正弯着腰往玻璃瓶里滴东西,她的防毒面具离她的手距离不超五厘米。

      “…你们叫我来干什么的。”成香五疑惑道,又看向身前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说,“不给我一副面具吗?”

      白云仙没有说话,绕到成香五身后,开始推着她往这卫生条件绝对不合格的实验室深处走,成香五不明所以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靠近最里面的那张实验台,随后,又被按着肩膀在那边上的椅子坐了下来,厚重的老木椅没有软垫,自带边桌。

      视线骤然降低,她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

      “我们通过研究成阿姨的笔记获得了一些成果。”白云仙的声音有些紧张,“时间紧急。”

      “五香,我们为你准备了好东西。”阿莉耶诺尔也转过头说道,她的眼睛眯着,闪着可疑的蓝光。

      “…有什么好东西非得在这…”成香五说着,白云仙突然将那椅子的边桌拉起,挡在了座位前方,咔哒一声,被困在座位中的人肩膀一凉,当机立断决定要走,“我——”

      “香香。”白云仙按住了她的肩膀,弯起眼睛笑着俯下身,看着她说,“我们怎么会害你呢?”

      “…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成香五起了一声鸡皮疙瘩,霎时间就被震慑住了,她现在是真的觉得这俩人要害自己了,“不说我就走了。”

      “为了确保实验符合标准,现在不能告知你。”白云仙翻出手腕看了眼时间,回头说,“差不多了。”

      “你说了实验,对吧?”成香五留着冷汗质疑,“你们不能去抓点老鼠来吗,非得搞人体实验?还得让我来?”

      “总不会让你死在这。”阿莉耶诺尔无所谓道,“准备开始吧。”

      “…至少把我的外套存起来。”成香五说。

      像是准备讲鬼故事一样,成香五的身前被放下了一台像是融蜡灯的机器,台上摆着一小杯固态蜡烛,插着木片,连着点火器。白云仙往她手上塞了个开关,随后她的头上被罩了个像是摩托车头盔的金属头罩,一瞬间声光气味全都消失了,内垫挨到脸颊有点疼。

      “测试。”头盔内传来阿莉耶诺尔的声音,“听得见的话请抬起右手。”

      成香五抬起右手比了个中指,然后被打了下来。

      “不是我打的。 ”白云仙说,阿莉耶诺尔冷笑一声。

      过了会,白云仙说道,“现在,请启动手里的开关。”

      这人还说请呢,成香五这样想着,依言按下开关,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说她什么都无法知道,头盔里沉闷一片,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现在关闭开关。”阿莉耶诺尔诺尔说道,成香五照做,过了一会,她的头罩被取下,视线大亮,她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熄灭的气味,以及灰尘和刺鼻的化学气息,比她进门时强至少三倍不止,连声音也变得刺耳,电灯偶然发出的细小声音都被她的耳膜捕获。

      “看这里。”阿莉耶诺尔的提示声从至少十米外传来,成香五抬头看去,发现她确实几乎站在了实验室门边上,脸上依旧带着那副防毒面具,但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怪。

      “我没有受到影响。”白云仙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桌边传来,成香五侧头,这才发现自己的世界变得非常清晰,就和带了眼镜一样,就连远处地面上的脚印都清晰可见。她像个婴儿一样不带脑子地观察这个崭新的世界,心想当这主角竟还有点好处。

      “不错。”阿莉耶诺尔点着头,一边说一边走回试验台边写写记记,“信息的传播不通过寻常感官,且影响会按照距离递减,不过这也与纯度相关,这些石材的含金属量太低,即使使用我们家的溶液技术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她重点强调了‘我们家’,成香五这回听见了。
      “这是笔记里五香楼招牌用蜡的原版,没加尸蜡和致幻药,且仅使用石蜡的版本。”白云仙解释道,“是测试性的配方,比对客配方效果重很多,只能找感官本就不灵敏的人尝试。”

      现成的合适实验对象无话可说。

      “来。”白云仙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根棒棒糖,撕了包装塞给成香五,“试试看。”

      在三人份的目光中,可乐味棒棒糖被塞进了嘴里。

      柠檬与糖的气息冲入鼻腔,但舌头依旧像一块死肉般没有任何反应,成香五把棒棒糖拿出,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只是纯度问题吗?”阿莉耶诺尔转过头去继续写写画画。

      “…不应该啊。”白云仙抱臂思索,“说实话,我不认为这里能有技术得到比你手里那份纯度更高的了,如果这都没办法,那…”

      那成崧当年注定无法研制出能治好成香五残疾的药。

      “那就只能指望最高纯度的那一份材料了。”阿莉耶诺尔抬头,又取来一杯蜡烛放在点蜡台上,头罩落下,手里的棒棒糖被收走。

      没过多久,实验重试,头罩被再次取走时,成香五的世界与先前没有任何变化。

      “嗯…”白云仙若有所思,将点蜡台取走,只留下半溶的蜡烛,并塞给成香五一个打火机,“我出了门你再点。”说罢,她便转身走去,与阿莉耶诺尔一起站在门外。

      现在这个高清又难闻的空间就只剩下成香五一个人了,她看向手里的打火机,按下开关,咔哒,火焰燎到皮肤带来的痛感难得清晰得刺人,她看着那跳动着的烛火边缘片刻,将它对接上那还留有焦痕的木片,火光一点点渡了过去,直到木片自己开始燃烧,她才放下打火机。

      像在过生日,成香五心想。

      靠近火焰的蜡一点点开始融化,小小的油坑随时间流逝愈发扩大,直到扩为一面,焦黑碳化的木片落入油中,又偶尔发出声响,成香五撑着脑袋看着,只觉得无聊,她看了看紧闭的门,一口气把那焰火吹灭了。

      随着黑烟升起,成香五突然觉得世界开始发昏,发暗,像是乘坐的飞机坠落,又像是从深海中被强行拽出水面,她被强制驱逐出了原本所在的环境。耳中骤然有什么刺耳声音极近地鸣叫起来,她却又什么都听不到,眼底突然烫到眼珠都开始想要离家出走,四肢末端却反而发凉。

      幸好她还坐着,成香五勉强抬起手扶住自己的头,但就是这一点点的摇晃提醒到了什么,她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呼吸却哽噎受阻,窒息者尝试呕吐。

      做不到,呕吐者没有发出声音,因为肺部氧气不足,她吸气,得到的却只有紧缩喉管发出的气音,但绷紧那块肌肉的人却正是她自己。身体局部失控,她屈起腿,颤抖着将手伸入喉中,手指却险些被自己的牙齿咬断,这才意识到疼。

      手臂被抱住,颌骨被捏起塞进一块毛巾,肩颈一痛,过了一会,成香五总算是能喘上气了,她刚才差点被自己给憋死。

      “…不,那是被剥夺感官能力导致的应激反应。”阿莉耶诺尔取走了她嘴里的毛巾,平静说道,“刚给你打的是肌肉松弛剂,过会就好了。”

      “辛苦了。”白云仙将一根连着矿泉水瓶的吸管塞进成香五嘴里,“这一次的作用与原版完全相反,所以效用对象也相反吗。”

      “无论如何,这都证明了我先前的说法才是正确的。”阿莉耶诺尔走到试验台边用指节叩了叩记事本,“白云仙小姐,你——”

      听到这话,缓过神来的成香五晃动脑袋,看向被打翻在地的蜡烛,开口道,“你们两个,又在打赌?”

      视线移向白云仙,她看向了别处,又移向阿莉耶诺尔,她同样拒绝对视,两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白大褂沉默地矗立在实验室中,这里又变回了原先那个模糊又可疑的空间,主演的片酬还被收回了。

      “…而且还是拿我…”成香五深吸口气,掀开桌板起身,扶住脸,药物的作用让她头脑发晕,一时间她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

      穿过成堆的实验器材和柜架,出门,带上外套,按下电梯开关,远离实验室,和那两个拿人类当实验动物还不事先声明的人。

      “这次,这次确实是我们做的不对。”白云仙快步追了上来,喘着气站在电梯边上说,“但这是临时的决定,那配方是我们刚刚才发现才做出成果来的,你也知道,情况紧急,我们——”

      成香五转头看了她一眼,解释的声音就停下了,她脸上的防毒面具还没摘。

      电梯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去,门自动合上,负重上行。

      回到酒店大堂楼层,成香五扶着墙壁回到会客厅,配着雨声靠在沙发上后才有空拿出震动的手机查看消息,有三通未接来电,都是杜梁,方才在地下没有信号导致她的来电无人接听,不一会手机又震动起来,当然还是她。

      “姐姐!”杜梁松了口气,“我打过去一直说什么请稍后再播,不过还是接通啦。”

      “刚才没有信号。”成香五说,“是有消息了吗?”

      “…姑姑她说要自己找你说。”杜梁沉默片刻,担心地问,“姐姐,你听上去像是生病了。”

      “…刚才遭遇了科学怪人,没大事。”成香五叹了口气,“我要怎么去找她?现在坐车过去吗?”

      “啊,不用!姐姐你睡着后应该就能见到姑姑了。”杜梁说。

      “那正好。”成香五觉得自己现在就能睡着。

      “…姐姐,虽然姑姑看上去不太好说话,但我教你哦。”杜梁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她如果不开心,你就学我这样,喊她,姑姑,然后看着她不动,就可以了哦!”

      成香五被电话那头的声音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又被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激起另一身,这方法也就杜梁这样的年轻人好使,她自己看着一个人不动时,通常那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想办法跑走。

      “…我知道了,多谢。”她只是这样说。

      通话结束,她将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在沙发上找了个角度靠好自己的脖子,随后一闭眼,黑暗没裹挟她太久,意识便昏沉了起来。

      鼻尖泛起了鱼腥味。

      再睁眼,眼前变为杜家主屋前的宽敞连廊,先前打斗的痕迹不再,地砖干净到发光,廊外阳光正好,连带着廊下都亮堂堂的。屋前的广场立着些竹竿,衣服随风晃着,地砖上也摆了些同材质的布,拿石头压着角,晒着没了内脏的几条半鱼。

      看着这相当有生活气息的院子,成香五靠在门边愣了愣神,转过头,就看见身侧坐着个没她肩膀高的白发孩童,头发披散,身着布衣,眉眼倒是能看出来与杜家人的相似之处,此时她也正侧过头看过来,坐在屋内地板上脚都够不着地面。

      “你还挺快。”怪腔怪调的声音一入耳,这人只能是杜青鱼。

      “正好困了。”成香五坐直了,眯起眼睛确认道,“你是杜青鱼吧。”

      “是我,这是为了节省材料。”杜青鱼随意解释道,看向前方,“话说正题,你们之前去了地下,我看见那个蠢东西也过去了,是你们做的。”

      “…是。”成香五点头,“但它跑走了。”

      “…哼。”杜青鱼冷哼一声。

      若她还是原先那副半人半骨的模样,配这奇怪的冷哼,这一定是相当诡异的一幕,但现在她是个孩童,长得还挺像杜梁,周围环境还挺阳光明媚,成香五就只觉得这人是在不服气。

      “有别的法子吗?”成香五问道,“地下的那个也是,按原先的方法来,那片山都会塌吧。”

      “你还在乎这个?”杜青鱼问。

      “…我在乎的人会在乎。”成香五说。

      闻言,杜青鱼侧过头看了看她,晃着腿说,“舍得的道理不需要我教给你们吧,能一次解决两个目标的好办法,没点付出怎么行。”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但成香五听着,就是觉得这鱼比起先前那次更有人性了些,虽然是坏的那方面吧。

      “真没其它办法了吗?”成香五问道。

      “…我和那个蠢东西同源,能杀死它的方法也能杀死我。”杜青鱼说,“我不相信人类。”

      “明明你是湖中仙?”成香五问。

      “…呼喊这名字的人,所追寻者并不是我。”杜青鱼说,“越是了解人类,我就越是清楚,我其实是无需诞生的,湖中仙就作一个山民需要依托时呼出口的称呼就好,不需要真的存在。”

      她说着,抬手指向天空,一抹如蜻蜓般的黑影忽然就翻过那高墙,轰鸣着径直朝那屋后的森湖而去,风压掀翻了几条鱼,给它们翻了个面接着晒。

      “湖中仙存在,就吸引来了人类,就像那个蠢东西一样。”她说,“我和它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我能做出决定,而若是它也能决定自己的去处,那么我们便没有区别。你们要处理它,我没有意见,但也不会帮你们了。”

      “它能那样做是因为曾经死在它手上的一个人,你也是这样吗?”成香五问。

      “…我觉得不是。”杜青鱼皱起眉说。

      “那你为什么觉得你们一样?”成香五想了想阿莉耶诺尔,问道,“因为之前听到的那些话?”

      杜青鱼没有说话。

      “那我觉得你们差别挺大的,至少没人会喊那玩意姑姑。”成香五说。

      “…也只是称呼而已。”杜青鱼垂眼说,“缺了灵魂的身体终究不完整,即使血肉相连,我也不是她的亲人。”

      “按你的说法,那我也不是人了。”成香五说。

      “人就是人,不会因为缺了某一感官就变了物种。”杜青鱼说。

      “那你到底是想做人,还是想做杜梁的姑姑?”成香五问。

      杜青鱼侧头看向她,虽是面无表情的,但成香五就是莫名能感受到一些情绪在其中。

      “我哪边都不想做。”她说,“外型也好,称呼也好,都是人类擅自加在我身上的,甚至我认识自己也是因为你们,我本来只是一条鱼,何苦灵魂的缺乏?”

      “那你还待在这干嘛?”成香五疑惑。

      “…因为。”杜青鱼沉默许久,开口道,“因为哪天,小梁可能会回来找我。”

      “分明是你把人家赶出去的。”成香五笑了,“她还哭了,哭着跑来找我,害得我被人指指点点。”

      杜青鱼不说话了。

      “能不能这样。”成香五想了想说,“你把那个法子告诉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去做,不让别人知道,事成了我就走。你也知道我平时就在外地打工的,根本没可能对你做什么坏事。”

      “…你也是人类,我凭什么相信你。”杜青鱼皱着眉说道。

      成香五沉默片刻,转过身,拉起杜青鱼撑在身侧的手,定定地看着她,说道,“因为我也该喊你姑姑的。”

      看着杜青鱼的眼睛,成香五心里对这事的成功率不抱乐观猜想,但无论如何,总得试试。

      杜青鱼沉默不语,她抽了抽手,成香五紧握不放。

      “姑姑。”成香五干巴巴地说,“就告诉我呗。”

      闻言,杜青鱼眼珠子都瞪圆了些,她又被看了许久,终于是移开了视线,轻声说道,“…好吧。”

      “姑姑最好了。”成香五晃了晃手里的小孩巴掌。

      “先说好,如果让别人知道,那你以后就再没可能从噩梦中醒来了。”杜青鱼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冷声说道,“那洋人也是,你自己想办法搞定,知道了吗?”

      “知道了姑姑。”成香五点头。

      “湖中仙一旦真实存在,有了实体,能被触及,利用,那被吞吃殆尽直至死亡不过是时间问题。”杜青鱼说,“这也是我本不该诞生的原因之一。”

      谈话间,眼前场景变换,长廊依旧,但廊外从空旷广场变换为一片倒映着青山的翠绿湖泊,水面偶然溅起鱼虾,潮腥气泛滥,沿湖树木林立,偶尔蹿出些小动物晒着太阳饮水,湖边立着垂着头的白色曼陀罗,被风吹过,带起些许奇异花香。

      “这全都是我。”杜青鱼笑了笑,说道,“谁能杀死我?”

      说着,她转身,再回头时手里搬着一尊和她上半身差不多大的石像,如被泡发般泛白,勉强能看出是一条鲸鱼的模样。

      “这是…”成香五想了想,“白家祠堂里曾经放着的东西吧。”

      “对。”杜青鱼点头,“上一代蠢东西被它吸引去了那户人家里,徘徊在其四周行动,因常有人跪拜呼喊,便将这雕像认成了自己。于是它的一部分便真的同化其中,那石雕被送回地底,它也跟着下去了。”

      她看向成香五,说道,“那东西无法被杀死,是因为自己还未认出自己来,你母亲做出的东西能映出它的模样,让人看着它,给它定个名,它便能站在地上了。随后是要打杀还是跪拜都是人类自己的事,但你要记清它原先的模样,记住才能杀得了它,然后你把那尸体的头送回去,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这个事,除了你以外还有其它人知道吗?”成香五问,她好像意识到了那老头是想干什么。

      “它的制作者好像意识到了这件事。”杜青鱼拍了拍手里的鲸鱼,“别问我,她实在是想不通,我也没办法理解她。”

      远处的森湖之上,有船缓缓飘来,船上不见摆渡人,却也稳稳地停在了连廊的末端。

      “成香五,你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归责于你。”杜青鱼站起身,平视着说道,“但是,不要让我无法相信我的家人。”

      雨声袭来,湖水逐渐上涨,在成香五开口之前,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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