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应天府冬季的湿冷总是无孔不入，寒气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上冒，浸透了军靴的厚底，再一丝丝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城外新立的京营大寨弥漫在清晨浓重的江雾之中，远处操练场上传来的呼喝声被雾气滤过，显得沉闷而遥远。
　　霍铮已经在这里待了十日。
　　他没有继续住在卫青岚为他安排的偏殿，而是主动请缨，让卫青岚将他和抹合烈一同安置在了参军营的普通营帐。那是一顶四人合住的帐篷，另外两名参军都是从江南本地提拔上来的文书官，平日里对他这个突然空降的参军客气有余，却也敬而远之。
　　清晨的点卯鼓声刚过三通，霍铮便已穿戴整齐，提着那杆从京营武库里重新领来的玄铁长枪，走进了操练场。南晏军的操练方式与他在霍家军时所学的截然不同，这里更重阵法配合与地形利用，尤其是对长盾与短刀的协同操演，显然是为了适应江南水网密布、不便骑兵展开的地形。
　　霍铮没有参与合练，他在操练场最边缘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最基础的霍家枪法。刺、挑、拨、扫，每一个动作都简洁而沉重。他的枪法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浮华，只剩下最纯粹的杀伐之术。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玄色的内衫，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起一层淡淡的白雾。
　　周围那些正在操练的南军兵士有意无意地朝他这边张望。他们大多是新募来的兵，有些人脸上甚至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们看着那个独自练枪的少年，眼神里有好奇，也有同情。
　　霍铮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他只是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每一次长枪的递出，都仿佛能让他离兄长和父亲更近一步，也让他那颗被仇恨与迷茫填满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抹合烈则被分去了斥候营。
　　斥候营在京营的最外围，靠近马场。白日里霍铮去寻过他两次，都扑了个空。直到第三日黄昏，他才在箭靶场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抹合烈依旧穿着那身早已洗得发白的黑色劲装，在这满是制式铠甲的军营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正骑在一匹神情桀骜的战马上，那马匹毛色驳杂，显然不是什么良驹，却被他驯得服服帖帖。他没有用军中配发的长弓，而是用着自己那张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黑色短弓。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去，带着尖锐的哨音，精准地钉在了百步开外箭靶的红心之上。紧接着，不等旁人反应，他已从箭囊中抽出第二支、第三支箭。三箭连发，箭箭相叠，最后一支箭竟是将前面两支的箭羽生生劈开，牢牢地钉入了靶心。
　　周围那些原本还带着几分轻慢之色的老斥候们瞬间安静了下来，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抹合烈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面无表情地收了弓，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而后便牵着马，旁若无人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马厩的方向。
　　入夜，中军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卫青岚一身便服，正站在那副巨大的江淮舆图前，神情凝重。霍铮站在他身侧，目光同样落在那张地图上。
　　“今日的朝议，你都听见了。”卫青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顾严那些人是铁了心要议和。他们巴不得我们与朔金人永远隔江对峙，好保住他们在江南的富贵。”
　　“他们不会得逞的。”霍铮的声音很冷。
　　“他们当然不会得逞。”卫青岚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长江与淮河之间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水网地带，“但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来掣肘我们。比如，粮草。”
　　他看向霍铮：“京营初立，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内里空虚。我们手中的兵，大多是临时招募来的新兵，未经战阵。而朔金人……”他的手指移到了江北，点在了几个被朱笔圈出的渡口位置，“他们虽然没有大举南侵，但已经派出了至少三支偏师，沿着淮河水道一路南下骚扰，意图很明显，就是想用最小的代价，逼迫朝廷投降。”
　　霍铮的目光落在那几个渡口上。“朔金铁骑利于平原，不擅水战。江淮之间的河网对他们来说是天堑。”
　　“没错。”卫青岚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朔金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南渡的残兵败将，他们骄狂冒进，这便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他指着地图上那纵横交错的河道，“北人骑马，南人驾船。这片水网，既是阻挡他们的天堑，也是我们的猎场。”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霍铮：“你的经验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你需要尽快将朔金骑兵的战术、编制、乃至他们的弱点，都整理成册。明日起，你便随我一同操练水军。”
　　“水军？”霍铮一愣。
　　“对，水军。”卫青岚的嘴角微微牵起，“我们没有足够的战马和他们硬碰硬，但我们有足够的船。”
　　霍铮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营帐时，夜已经很深了。另外两名参军早已歇下，帐内只留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黄。抹合烈还没有回来，他的那张硬板床依旧是空荡荡的。霍铮知道，斥候营的任务本就诡秘，昼伏夜出也是常事。
　　他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坐下，却没有立刻躺下。白日里卫青岚的话依旧在他耳边回响，那张错综复杂的舆图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解开上衣，露出里面那件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白色中衣。他侧过身，试图去解开缠在肋下的绷带。
　　那处在荒村被朔金士兵砍伤、又被图格舍命挡下的旧伤，因为这几日高强度的操练，又开始隐隐作痛。可绷带在背后打了个死结，他一个人折腾了半天，非但没能解开，反而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营帐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了，一股夹杂着夜露寒气的冷风灌了进来。
　　抹合烈回来了。他似乎也没想到霍铮还未睡下，进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霍铮也有些尴尬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赤着上身，保持着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转头看着他。
　　抹合烈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将手中的弓箭放在了角落的兵器架上，而后走到了霍铮的身后。霍铮只觉得后背一僵，他能感觉到对方那带着寒意的气息正停留在自己的颈后。
　　一双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地拨开了他那只还在徒劳摸索的手臂。抹合烈的手指极为灵巧，只几下便找到了那个死结的所在，稍一用力，便将那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绷带解了下来。
　　绷带被层层褪去，露出底下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伤口周围的皮肤因为连日的摩擦而有些红肿，甚至还有一点点血迹渗了出来。
　　霍铮一动也不敢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抹合烈的手指正隔着极近的距离，审视着他的伤口。那目光似乎也带着温度，烫得他后背的皮肤一阵阵发紧。
　　抹合烈转身从自己的那堆行囊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皮口袋，正是霍铮在残庙里见过的那个。他倒出一些黑褐色的药粉，动作熟练地撒在了那片红肿的伤口上。
　　熟悉的灼痛感传来，霍铮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抹合烈的手掌猛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
　　“别动。”
　　霍铮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能感觉到对方那只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心，同样有一层因为常年握弓而磨出的茧子。
　　抹合烈很快便拿起了霍铮放在一旁的干净布条，动作依旧算不上轻柔，却比上一次在残庙里要熟练了许多。布条一圈一圈地缠绕过他的胸膛与肋下，每一次收紧都将那伤口牢牢地固定住。
　　霍铮低着头，看着火光下自己影影绰绰的影子。抹合烈的手臂环绕过他的身体，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那股混杂着风雪与草木的清冽气息又一次将他包裹，让他那颗因为局势而焦躁不安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谢谢。”当抹合烈在绷带末端打上最后一个牢固的结时，霍铮低声说道。
　　抹合烈收回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药囊，而后便走回了自己的床铺，脱下外袍，和衣躺下，背对着霍铮，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霍铮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抹合烈坐了许久，才慢慢地将那件玄色的常服重新穿好。
　　他刚要吹熄油灯，一名传令兵忽然在帐外高声急报：
　　“霍参军！卫将军请您立刻去中军帐！”那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江北急报！朔金三支偏师已过淮河，斥候探明，正兵分三路，向我方镇江、采石、瓜洲三个渡口逼近！”
　　霍铮猛地站起身。
　　他看见那个本该已经睡着的少年，也在同一时间翻身坐起，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芒下，亮得如同两簇幽冷的鬼火。
　　霍铮抓起搭在床头的外袍，大步走出了营帐，冰冷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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