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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瓷坊的马车上,齐棱的嘴巴似是闲不下来。
他从城西新开的果子铺味道不如从前,讲到前几日雨中赛马何等畅快;又从某位世伯家公子闹出的荒唐笑话,说到自己院里的那株老梅今年花开得格外好,絮絮叨叨,将近期所有的鸡零狗碎都翻出来讲了个遍,语速比平时还要快上几分。
许音目光却始终落在齐棱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他只感觉那飞扬的眉梢眼角,和过于活跃的语调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可许音并未戳破。他只是从容地靠在车壁上,听着这熟悉的絮叨,仿佛也暂时回到了往日。他配合地回了一句:“那株老梅,今年倒让你等到了。”
齐棱闻言,话语微微一顿,眼底似乎波动了一下,赶忙又说:“可不是!我还折了几枝,回头插在你书房那个天青釉瓶里,你回去就能瞧见!”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瓷坊。
齐棱率先跳下马车。他像是鱼儿归了海,熟门熟路地穿梭在窑厂间,和相熟的师傅、工匠们招呼打了一路。他声音清亮,笑容灿烂,他还是那个瓷坊里最得人缘的齐小公子。
正指挥着工人搬移胚架的沈聿修,见到齐棱与许音一道过来,面上不禁掠过一丝惊疑。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齐棱却已亲昵地凑了过来,手臂极其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怀瑾,沈师傅,怎么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是不是背着我,琢磨什么好宝贝呢?”
沈聿修一怔,目光迅速转向后面的许音,却见许音面色如常,只微微颔首,便径直向账房走去,留下一副“随他去”的姿态。
沈聿修抬手拂开他的胳膊,顺着齐棱的话接了下去:“自然还不能跟你说,说了你不就摸去了。”
齐棱眼底立刻迸发出光彩,几乎是贴上前追问:“可是为斗瓷大会准备的竞品?快与我细说!”
沈聿修却不接招,下颌微抬,指向账房方向:“这事儿,待他忙完,你再去缠他。”
午后天光透过细竹帘,在客室内三人围坐在一方茶台旁,空气中弥漫着新茶的清冽与隐约的窑火气息。
许音主动谈起了这次的竞品:“青花缠枝莲梅瓶与龙凤呈祥膳碗已试烧过一窑。怀瑾的笔力毋庸置疑,青花发色也稳住了。如今卡在龙凤碗的釉面惊釉上。”
沈聿修接话,神色凝重地取出一只试烧品。只见那碗胎骨匀薄,龙纹威严,偏偏在龙鳞转折处,釉面呈现出几近看不见的细密冰裂纹。“隐青窑惯用的釉常有微妙的质感和色调,能与青花形成柔和过渡,相互融合,营造水墨画般的意境,而官窑瓷釉面必须是绝对平整,颜色必须纯正、饱和、统一,其唯一作用是清晰地衬托和固定青花纹饰,不能有任何自我表达,抢夺纹样的风头。按宫中的要求改了釉方,可釉层在高火下收缩不及,毁了画意。寻常人看不出,但在宫中大匠眼中,便是致命伤。”
一直安静旁听的齐棱忽然倾身,指尖虚点碗壁:“官窑器物的釉质似乎更显肥润莹厚。可是在釉水中添了东西,延缓流动?”
沈聿修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激赏,看向许音:“齐棱当真是灵慧。”他又回看齐棱,续道:“近日得知,这官窑秘法,正是在釉中引入微量滑石,并精确控制‘火照’,在关键时刻稳火徐图。”
许音的目光在齐棱的面容上停留一瞬,随即敛眸,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虚画一道曲线:“既然如此,怀瑾,你来调整釉方。窑火的节奏,我和老陈头来把控。”
他语锋随即一转,平静却不容置疑地看向齐棱:从下个月起,瓷坊将彻底封闭,所有窑口谢绝外客。在斗瓷大会之前,我们都需隔绝琐务,潜心闭关。”
接下来几天,齐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没心没肺专爱黏着许音的少年。他几乎日日都来瓷坊报到一遭,即便许音忙得无暇分身,他也能自得其乐,与从前别无二致,仿佛前些日子冰冷的疏离,都只是一场被遗忘的梦。
一日傍晚,许音在码头查验一批新到的瓷土,暮色渐浓,江风带着水汽吹拂而来,他正凝神看着伙计卸货,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在身后响起:
“许音?你怎么也在这儿?”
许音回头,只见齐棱正从一艘刚靠岸的客船上下来,身边还跟着个捧着账册的中年人。他今日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显得利落严肃。
齐棱几步走到他面前,身上的风尘气还未散尽,便又絮絮叨叨开始说起自己今日去邻县对接客商的趣事。说话间,码头上点亮了零星灯火,许音开口打断:“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家。我这边和船队还有些细节要敲定,怕是要很晚。”
齐棱执拗地摇头:“我不回。你谈你的,我等你。”说罢,竟不等许音再劝,直接转身对候在一旁的自家车夫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先回去,告诉我爹娘一声,我晚些同许音一道回。”
待许音踏出货栈时,夜已深沉,码头上只剩下零星的灯火与守夜人。他一眼便看到齐棱坐在不远处拴船的石墩上,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进江边的夜色里。听到脚步声,齐棱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安静地跟了上来。
回去的马车上,齐棱该是有些疲惫,话也少了。他垂着眸,安静地靠在颠簸的车壁上,眼帘低敛,嘴角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与这安静姿态全然不符的倔强。
许音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忘了齐棱是十三还是十四岁来着,因为交了狐朋狗友打了群架被责罚后,一个人跑到后院假山洞里躲着,任谁叫都不出来。
最后还是许音寻了去,那时齐棱也是这般,缩在阴影里,倔强地抿着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许音什么都没问,只是蹲下,将手里刚买的松子糖递过去一块。
齐棱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才慢慢伸手接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嘟囔:“许音……他们先打人……”
“嗯。”许音又递过一块糖。
“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
那天,许音就那样静静地陪他坐在假山洞里,直到分食完了一整包松子糖,齐棱才主动拉住他的衣袖:“许音,我们回去吧。”
可如今……许音看着身旁之人清晰的侧影,他手里,早已没有能递过去的“松子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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