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折竹

　　王振的轰然倒台，如同在沉寂的朝堂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震天雷。其被革职查办、押入诏狱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这位权势熏天、把持内廷多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竟在一日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沼，其党羽也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或被牵连下狱。
　　表面上看，萧绝与谢清流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都察院的弹劾风波随着王振的倒台而烟消云散，再无人敢提及。萧绝的太子太保之位稳如泰山，甚至因其“铁面无私、揭发巨奸”之举，在朝野间赢得了不少赞誉（至少明面上如此）。谢清流也因其在扳倒王振过程中的暗中策应（虽未明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地位更加稳固。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两人，却并无多少轻松之感。王振临死前那充满怨毒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时时萦绕在心头。奉天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虽然斩断了“九重渊”伸向内廷的一条最粗壮的触手，但也让他们清晰地认识到，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远比一个王振更加难缠。
　　听雪轩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烧。萧绝与谢清流对坐品茗，气氛却不复往日平和。
　　“王振虽倒，但其党羽未尽，尤其是他在司礼监和御马监经营多年的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清除。”谢清流放下茶盏，眉宇间带着忧色，“陛下虽下令严查，但涉及内廷隐秘，三法司恐怕也难以彻底深入。”
　　萧绝点了点头，目光深邃：“更重要的是，王振背后，是否还有人？他临死前的话，不像完全是虚张声势。‘这宫里的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他似乎在暗示，还有比他地位更高、隐藏更深的人存在。”
　　这个猜测让两人都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连王振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其身份和能量，将可怕到何种程度？
　　“会是……朱瞻圻吗？”谢清流压低声音问道。朱瞻圻与王振过往甚密，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王振倒台，朱瞻圻却依旧称病不出，这本身就很不寻常。
　　“不排除这种可能。”萧绝眼神冰冷，“但直觉告诉我，未必是他。朱瞻圻野心虽大，但以他的身份和处境，未必能完全掌控王振这等老奸巨猾之辈。而且，皇后之死……若真是王振或其背后主使所为，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阻挠调查那么简单。”
　　皇后的暴毙，始终是横亘在两人心头最大的疑团。那场来得诡异、去得迅速的大火，那名行为可疑、随后“伤重不治”的老嬷嬷，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
　　“或许，我们该从皇后之死重新查起。”谢清流沉吟道，“王振倒台，宫内必然经历一番清洗，或许会有新的线索浮出水面。”
　　萧绝正要说话，书房外传来亲兵的禀报声：“大人，英国公府派人送来拜帖，国公爷请您过府一叙。”
　　张辅相邀？想必是为了王振之事。
　　萧绝与谢清流对视一眼，均觉有必要与这位靖难元勋通通气。
　　“我与你同去。”谢清流道。
　　萧绝略一思索，摇了摇头：“国公爷只请我一人，你暂且留在府中。如今我们不宜过于扎眼。”经历了王振之事，他们必须更加谨慎。
　　谢清流明白他的顾虑，点头应下。
　　萧绝换了身常服，独自乘坐马车前往英国公府。张辅直接在书房接待了他，屏退了左右。
　　“贤侄，今日之事，干得漂亮！”张辅见到萧绝，第一句话便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振此獠，把持内廷，祸乱朝纲，老夫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苦无实证，奈何他不得！今日你将其一举扳倒，实乃为国除了一大害！”
　　萧绝躬身谦逊道：“国公爷过奖了，此乃臣子本分。若非国公爷在朝中稳住局势，晚辈也难以成事。”
　　张辅摆了摆手，叹道：“不必过谦。不过，贤侄啊，扳倒王振固然大快人心，但后续之事，恐怕更为棘手。”他脸色凝重起来，“王振在宫中经营多年，其党羽遍布司礼监、御马监、乃至二十四衙门，牵连甚广。陛下虽下令严查，但涉及宫闱秘事，许多事情……恐怕也只能点到为止。”
　　萧绝心中了然。皇帝为了维护宫廷稳定和自己的颜面，不可能将内廷彻底翻个底朝天，必然有所保留。这也是王振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黑手依然能够隐藏的原因。
　　“国公爷可知，王振在狱中……可曾招供什么？”萧绝试探着问道。
　　张辅摇了摇头，面露讥诮：“那老阉奴，嘴巴硬得很！进了诏狱，只承认对其弟王锐管教不严，对于勾结胡商、私运禁物之事，一概推说不知，更别提其他了。至于皇后之事……他更是矢口否认，声称绝无可能。”
　　果然如此。王振是在保护他背后的人，或者说，他知道即便招供也难逃一死，不如咬牙硬撑。
　　“不过……”张辅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据老夫安排在诏狱的眼线回报，王振在狱中，曾无意间喃喃自语，说什么‘鸟尽弓藏’，‘替罪羔羊’之类的话……似乎，心有不甘，觉得自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
　　替罪羔羊？！萧绝心中巨震！这印证了他的猜测！王振背后，果然还有人！
　　“他还说了什么？”萧绝急切地问道。
　　张辅摇了摇头：“就这些了。那老狐狸警觉得很，之后便再未吐露半句。”他看着萧绝，目光深沉，“贤侄，此事恐怕远未结束。你扳倒了王振，等于断了某些人的臂膀，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你日后在朝中，需更加小心谨慎。”
　　“晚辈明白，多谢国公爷提醒。”萧绝郑重行礼。
　　从英国公府出来，萧绝的心情更加沉重。王振的“替罪羔羊”之语，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如果王振都只是棋子，那执棋者，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回到萧府，已是华灯初上。谢清流仍在书房等候，见他回来，立刻迎了上来。
　　“如何？英国公怎么说？”
　　萧绝将张辅所言，尤其是王振“替罪羔羊”的喃喃自语，尽数告知。
　　谢清流听完，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果然还有黑手……会是谁？难道真是朱瞻圻？”
　　“未必。”萧绝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朱瞻圻虽有动机，但未必有能力完全操控王振。我怀疑……或许是宫中那位……”
　　他没有明说，但谢清流瞬间听懂了他的暗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如果黑手是皇帝身边另一位极其信任、地位甚至可能比王振更高的内侍，或者……是某位深居简出、却对朝局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皇室成员……那局面将更加凶险！
　　“那我们……”谢清流感到一阵无力。面对这种层级的对手，他们几乎毫无胜算。
　　“等。”萧绝依旧是这个字，但语气中多了一丝决绝，“对方损失了王振这条臂膀，必然会有新的动作。我们需耐心等待，抓住他们下一次出手的破绽。同时，暗中积蓄力量，尤其是……军中力量。”
　　他看向谢清流，目光锐利：“英国公是靖难元勋，在军中威望极高，且对陛下忠心耿耿，是可以倚仗的力量。此外，北疆那些曾与我并肩作战的将领，或许也能争取。”
　　谢清流明白，萧绝这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一旦与那隐藏至深的黑手彻底撕破脸，仅靠朝堂博弈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足够的武力作为后盾。
　　“我明白了。”谢清流重重点头，“朝中之事，我会尽力周旋，联络清流官员，营造声势。”
　　两人正商议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女子的哭喊声。
　　又来了？萧绝与谢清流眉头同时皱起，互相对视一眼，均感诧异和警惕。自从苏婉如之事后，萧府戒备更加森严，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
　　一名亲兵匆匆进来禀报：“大人，府外有一女子，自称……自称是王振的义女，名唤彩云，哭求见大人一面，说是有重要事情禀报，关乎……关乎皇后娘娘的真正死因！”
　　王振的义女？彩云？皇后真正死因？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萧绝与谢清流的心猛地一跳！
　　王振刚倒台，他的义女就找上门来，还声称知道皇后死因？这未免太过巧合！是陷阱？还是……王振留下的后手？
　　“那女子现在何处？”萧绝沉声问道。
　　“已被守卫控制在前院。此女不会武功，看似柔弱，但情绪激动，口口声声说要见大人，否则便撞死在场前。”
　　以死相逼？萧绝眼中寒光闪烁。他沉吟片刻，对谢清流道：“你留在书房，我出去看看。”
　　“小心有诈。”谢清流担忧地叮嘱。
　　萧绝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袍，大步走向前院。
　　前院中，灯火通明。数名持刀亲兵围着一个跪倒在地、披头散发、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身着素衣，虽容颜憔悴，却难掩其清丽姿色，此刻正不住地朝着正厅方向磕头，额角已然红肿渗血。
　　“大人！求您见民女一面！民女有冤情禀报！关乎皇后娘娘啊！”女子泣声哭喊，声音凄楚。
　　萧绝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冰冷如刀：“你就是彩云？王振的义女？”
　　那女子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看到萧绝，如同看到了救星，膝行几步，想要抓住萧绝的衣角，却被亲兵拦住。她哭道：“是！民女正是彩云！萧大人！求您为民女做主！为我义父……不，为皇后娘娘伸冤啊！”
　　“哦？”萧绝眉梢微挑，“王振罪有应得，有何冤情？皇后娘娘死于意外，又有何冤可伸？”
　　彩云用力摇头，泪珠纷飞：“不是的！大人！义父……王振他固然有罪，但皇后娘娘之死，绝非意外！是有人……有人故意纵火，要害死娘娘！王振他……他不过是被人利用，事后又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啊！”
　　替死鬼！又是这个词！
　　萧绝心中巨震，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空口无凭，你有何证据？”
　　“民女有证据！”彩云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双手奉上，“此乃娘娘崩逝那夜，民女在坤宁宫外捡到的！是纵火之人匆忙间遗落的物件！上面……上面有特殊的标记！”
　　萧绝示意亲兵接过那油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打造精巧的、只有小指大小的青铜令牌！令牌样式古朴，上面雕刻着一种从未见过的、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诡异图案！
　　这是……什么令牌？萧绝从未见过这种制式和图案的令牌！它不属于朝廷任何衙门，也不像江湖门派的信物。
　　“这是何物？”萧绝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那诡异的图案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彩云抹了把眼泪，低声道：“民女也不知此物具体来历。但民女曾无意中听王振提起过，宫中似乎有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不属于二十四衙门，直接听命于……听命于某位地位超然之人。这令牌，似乎就是那个组织的信物！那夜坤宁宫大火，民女偷偷前往查看，在废墟外围发现了这枚令牌，当时并未在意，直到王振下狱，民女才越想越怕……”
　　一个隐秘组织？直接听命于某位地位超然之人？
　　彩云的话，如同又一道惊雷，在萧绝脑海中炸响！难道王振背后的黑手，还掌控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力量？！皇后的死，竟是这个组织所为？！
　　如果这是真的，那对手的可怕程度，将远超他们的想象！
　　“你为何要来告诉我这些？”萧绝盯着彩云，试图从她眼中找出破绽，“王振是你的义父，你此举，岂不是背叛于他？”
　　彩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与痛苦，随即化为决绝：“民女虽是王振义女，但自幼受皇后娘娘恩惠，娘娘待民女如同己出！如今娘娘死得不明不白，民女岂能为了苟活，而让娘娘含冤莫白？！王振他……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害死娘娘的真凶，必须伏法！”
　　她的眼神悲愤而坚定，不似作伪。
　　萧绝沉默着，仔细打量着手中的令牌和跪在地上的彩云。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巧合，他无法完全相信。但这枚诡异的令牌，以及彩云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却又与他之前的猜测隐隐吻合。
　　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但也可能是一个更加危险的陷阱。
　　“将此女暂且安置在府中，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与任何人接触。”萧绝最终下令道。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并核实令牌的来历。
　　“是！”亲兵领命，将哭哭啼啼的彩云带了下去。
　　萧绝握着那枚冰冷的青铜令牌，回到书房，将其递给谢清流。
　　谢清流仔细端详着令牌上那诡异的图案，也是眉头紧锁：“这图案……我从未见过。似乎蕴含着某种古老的意味。”他抬头看向萧绝，“你信那彩云的话吗？”
　　“半信半疑。”萧绝沉声道，“但她带来的这枚令牌，不似凡物。或许，‘暗影’能查出些端倪。”
　　他立刻唤来“暗影”首领，将令牌交予他，命其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此令牌的来历和背后可能存在的组织。
　　“暗影”首领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剩下两人，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王振的倒台，非但没有让局势明朗，反而引出了更深、更诡异的谜团。那个隐秘的组织，那位“地位超然”的幕后黑手，就像隐藏在浓雾中的巨兽，露出了冰山一角，却更加令人心悸。
　　“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远比‘九重渊’更加庞大、更加根深蒂固的敌人。”谢清流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萧绝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寒冷的夜风吹入。他望着皇城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宫墙，看清隐藏在深处的真相。
　　王振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更加炽烈的火焰，似乎已在暗中酝酿。
　　这盘棋，远未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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