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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旁(二)
刷卡那刻,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毕竟那个数字不小,但我并不觉得被冒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密调校的,我恰好属于那块“需要被优待”的表面。
新都大道就那么长,我从头逛到尾,刷卡,填地址,等配送上门……我聆听格式化奉承,享受最好的服务,保持适当的距离。仿佛我确实属于这里,仿佛我一直就该这样生活。我的倒影映在橱窗里,穿着新裙子,拎着新包,像一件刚被擦亮的物品。
我没有觉得很高兴,也没有觉得不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意这些了。
银行门口有一对情侣在吵架,他们站得很近,声音不大,但话语却尖锐又密集。她说他刷爆了信用卡额度,他说她根本不懂生活是什么。他们都很年轻,皮肤绷得发亮,为一座虚构的房子向对方说出一串串带有恶意词,而那房子早就坍缩他们身后。
我站着看了一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可以给他们钱。现在掏出现金,他们会怎样?羞耻?愤怒?感激?
这不就是我对自己做的事吗?企图用钱买到问题已经解决的错觉。
他们看了我一眼,我不确定他们在想什么,大概只是一个穿整套新行头的有钱女人。没人知道,我是如何用布料和拉链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我提着袋子走回家,手上有些沉。刚刚买下的一切,可能都用不上了,不过,我不打算退。这样一来,我只需动动手打开衣柜,就能确定它不能带给我什么。
这正是我留下它们的原因。
我顺路进了一间发廊,发型师问我想要什么造型,他向我推荐了当下最流行的盘发。
“不了。”我在理发椅上坐下,“剪短吧,稍微烫卷一些也可以。”
看着镜子里,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这样端详过自己了。黑发从肩头垂落,一缕一缕。理发师用指尖挑起发梢:“这个长度可以吗?会不会太短?”
“可以。”
我看见第一缕头发落在披肩上,又自然地滑到地上。要是剪掉头发时能把那些烦恼一并剪断就好了。镜子里的人一点点变了样子,我的肩膀终于不再承受熟悉的重量,发丝被剪到肩膀以上,尾部微卷,自然地向内收拢。我随手将一侧头发别在耳后。
这是我第一次剪短发。
我去参观了新都美术馆,一个结构复杂到像城中城的地方。除了陈列收藏品和画作,这里同时举办着多个不同类型的展览,当代摄影、视觉文化、装饰艺术、甚至还有服装设计。我买了套票,打算把一天都耗在这儿。
说实话,大部分作品都过于个人化,它们当然富有才华,只是并非我感兴趣的类型。投影机的噪音盖过人声,策展说明写得密密麻麻,令人泄气。我有一个说不上好的习惯,欣赏他人作品时,我总会下意识揣摩他们创作时的思路和心境。这里的展品太有激情,反而削减了我的兴趣,直到我走进一个展厅。
存在的边缘。是这场展览的主题,作者匿名。
我在一幅画前站了很久。它温柔、怪异、滑稽又脆弱,像被梦反复搅拌的童年记忆。画里是一些半人半鸟的生物,眼神呆滞却彼此亲昵。
我生锈的齿轮又一次转动了。
乍看之下,这像是儿童插画,色彩柔和,笔触细腻。在画中世界,所有生物皆失去方向感,它们凝视总是错位的。几乎每个形体都长着红色的乳(!)房,两个,有的甚至三个。它们介于人与鸟之间、身体和意识之间、童年和X成熟之间,成为了模糊的器物,我将之视为成长的中断。
它们贴靠或缠绕,只是为了在对方身上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部位。整幅画没有明显的重心,我的视线在每一对交(!)缠和飞翔的形体间来回游移。最终,我得出结论:这是一块跨越世界秩序,且没有主角的画布。
人类、存在、现实,这些曾经是九十年代前流行的艺术命题,我在文献里读过。而新都的艺术家们似乎不再着眼于明确意义的传达,他们崇尚自由意志,从生活中含混暧昧的片段出发,将熟悉的现实结构打散。
也因如此,这幅画吸引了我。它的名字是Ambivalent States(《非此非彼》)。
我走去咨询台问能不能把这件展品买下来,工作人员拨了一通电话。没过多久,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匆匆赶来,听说我想买画,他格外热情。但得知我看中的是哪一幅后,他的神情迅速黯淡下来。
“很抱歉,”他语气里满是惋惜,“这位艺术家不出售任何作品。”
“一幅都不卖?”
负责人点头:“是的,对方表示,这些都是还未完成的作品,只是借给我们展览。”
我没再多说什么,又回到那幅画前,努力把它的每一个细节记住。记住也不意味着拥有。
晚上我注意到,格洛莉亚给的香蕉已经是可食用状态,我把它放进了冰箱保鲜层。
在我消磨时间的日子里,格洛莉亚看完了初稿。我推开她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她正用一只手抻着电话线,她在打电话。
“等我几分钟,我得先讲完这个。”
我点点头,没出声,她的确很忙,工作似乎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很快,她挂掉电话,在我旁边坐下:“久等了,这次我确实慢了些。”
“没关系,看得出来你很忙。”我安慰她。
“嗯,老实说,我的阅读时间全被小组会议和我儿子的事挤掉了。”
“你有儿子?”我脱口而出。
她被我不加掩饰的惊讶逗乐了:“对啊,十九岁,我和他爸很早分开了,他跟我,你看不出来么?”
“你从来没提过。”我说,“我是说,这不多见……”
一个女人要独自照顾一个孩子,同时还要兼顾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我难以想象。
显然,她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我也不是个适合当妈妈的人。”
她拿起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口,皱眉,又喝了一口。
“小时候他放学回来,我一边看稿子,一边让他自己热汤吃。他倒没怨过我。他说,他妈妈总是忙着听别人的故事,自己却不太爱讲。”
“我觉得这很酷。”
“酷?”
“嗯,你讲述的语气和态度,像顺手盘个头发那样轻巧。”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听见什么不太寻常的夸奖:“好了,我们谈正事吧,不然我白当这个随口讲故事的老太婆了。”
她拿出我的底稿,上面贴满了黄色标签。
“你写得很认真。”她抬头对我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看下去,像是在读你的日记。”
我没说话,也只有她会这么说。她翻着稿件,又翻开自己写满的笔记本,像是要给我讲课。
“我该怎么说好呢?”她用笔杆敲着下巴,“你在书里给自己的灵魂拍了一张照片。也许在那个独特的时刻,你成功拥有了以前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属于你的独创性,但你似乎缺失了个性。”
“这好像有点难懂。”她歪过头解释,“很多地方你写得太隐晦了,你想围绕着什么说,又怕说得太明显。你铺设了故事线,却没有很好的收束。”
我垂下眼,没反驳。
她接着说:“如果你明确自己想讲的是‘寻找自我’,那你得告诉读者,你觉得‘自我’是什么。”
她说这些时总是专注又耐心,每次给出建议,我都觉得她像是在邀请我继续说下去。她提到儿子时,我大脑宕机了。她是个普通人,但那瞬间我意识到,她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更完整,我不是指有个孩子就意味着幸福或成功,而是她经历过那么多之后,却不把那些变成苦难。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词。从记事起,我身边只有奶妈和其他孩子,我们是混在一起被养大的,谁都不属于谁。有些人就是可以这样活,不把一切都变成苦难。不像我,总得在心里绕很多弯,才敢说一句我有点难受。
“怎么了?西尔维娅,是不是我太严厉了?”
我收回神:“啊,不是。请继续。”
“那就好,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她给茶壶加水,“像刚逃难成功的人,在篝火边一边取暖一边说:‘唉?我刚刚从哪里逃出来了’?”
见我双手捧着茶杯,她笑了:“对,这样更像了啊。”
她说得太准了。我忽然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看人这一块,格洛莉亚比我老练太多。
“我不是说你必须在书里讲大道理。”她继续,“但你得弄清楚你想让谁看见你?你得先回答这个,我们才能继续推进。”
我喝了口茶,又往里面加了包糖,她说的我自己也早意识到,只是没想明白怎么改。
“我会好好考虑的。”我低声说。
她盯了我一会,似笑非笑:“好了,说完正事,说点不正经的。看来你把心给了一个男孩。”
我愣了一下,只是继续用勺搅动茶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别不好意思。”她笑着说,“年轻的时候嘛,总是会这样的。我年轻那会儿,也干过不少傻事,逃课、飙车、半夜从家翻窗出去……”
她眉飞色舞地追忆往事。我低头,拨弄着糖包,把空包装折成几小块,又搓成团。格洛莉亚并不是在八卦什么男孩,更不是好奇我的情感生活。她只是从我的作品里读出了一点什么,那些从我文字里流出的东西。正因为她看懂了,才试图用自己的过往来包裹我的不适。
可我无法告诉她。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
他也不是我能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过去;他不属于我的世界,他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新发型很适合你,亲爱的。你让我想起我二十多岁的时候,那年我刚跟他分手,朋友们聚在一起给我办了个单身派对,派对上我拿剪刀把长发给绞了,全场都为我鼓掌。”
“还有这样的故事啊。”我喃喃。
她挑了下眉:“我剪头发的次数可比你的出版物还多,剪掉自己不肯放下的那部分,挺值。”
“我会尽快改完的。”我拿起稿子,站起身,“周末愉快。”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忘了今天是周五。
我抱着那堆满是标签的书稿回了公寓。我必须得承认,修缮文章比创作它要难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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