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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0 光影之间的他
夜色如墨,洛念初按照助理小方发来的精确坐标,将车驶入影视基地外围一片专门划出的、远离粉丝聚集区的偏僻停车场。四周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和人声,提示着那片灯火通明之处的存在。她刚熄火,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鸭舌帽的瘦削身影便从阴影中快步走出,正是小方。
“洛小姐,这边请。”小方压低声音,动作麻利地递给她一个临时工作牌和一件常见的剧组后勤黑色马甲,眼神里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他领着洛念初,像经验丰富的侦察兵,沿着堆满器材箱和线缆的狭窄通道七拐八绕,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主要出入口和可能设有代拍的区域。空气里弥漫着木材、油漆、电线胶皮和廉价盒饭的混合气味,这是一种与犯罪现场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某种目的性张力的场域。
片场核心区域的景象让洛念初有些目眩。高耸的灯架将仿民国街道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白色反光板像翅膀一样张开,轨道车、摄像机、录音杆如同沉默的巨兽,工作人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步履匆匆,对讲机里传来各种简洁的指令和代号,营造出一种紧张有序的创作氛围。小方将她安置在一个理想的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拍摄中心演员的表演,又恰好处于几盏大灯交叉照射的阴影盲区,旁边就是堆放器材的角落,毫不显眼。
“沫哥这场戏情绪很重,可能还得一会儿。”小方低声解释,递给她一个折叠小马扎和一瓶水,“您先坐这儿,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洛念初点点头,道了谢,目光已投向那片被灯光聚焦的“舞台”。张以沫正与一位老戏骨对戏,他穿着挺括的深色长衫,身形修长,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复杂难辨,交织着隐忍、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的台词清晰而有厚度,每一个停顿、每一次眼神的交锋都恰到好处,完全沉浸在角色的世界里。这与私下里那个会撒娇、眼神清澈的大男孩判若两人,是一种剥离了个人特质的、纯粹的专业魅力。
一场戏结束,导演喊“卡”的瞬间,那种紧绷的、属于角色的气场才从他身上倏然消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松了松其实并不存在的领口,接过助理递上的保温杯,目光便习惯性地开始在人群中搜寻。当他的视线穿过忙碌的工作人员和冰冷的机器,终于捕捉到安静坐在阴影里的她时,那双刚刚还充满戏剧张力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漾开毫不掩饰的、纯粹欣喜的笑意。他趁导演正和摄影师看回放的间隙,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等我一下。” 随即又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接下来的拍摄间隙,张以沫裹着长到小腿的厚重羽绒服,像一只笨拙的企鹅快步走到她身边。“是不是特别无聊?跟想象中不一样吧?”他搓着有些冻僵的手,语气带着歉意,很自然地把手里一直捂着的暖手宝塞给她,“这里晚上湿气重,特别冷。”
“不无聊,像在看一场大型的现场魔术。”洛念初实话实说,将暖手宝推回去,“你穿着戏服,更不抗冻,自己捂着。”她的目光落在他因为长时间戴头套而明显泛红甚至有些破皮的额角和鬓角,微微蹙眉,“这头套……很难受吧?”
“还好,习惯了。就是有点痒,还不能挠。”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接过小方递来的温水喝了一口,顺势在她旁边的器材箱上坐下,压低声音,“下一场有段近身缠斗,武术指导设计得挺花哨的。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哪里显得太假?或者……像跳舞?”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请教,仿佛她才是动作戏的终极裁判。
这并非客套。当拍摄开始,洛念初真的以“朋友”的眼光仔细观察。她从实战角度,确实看出一些擒拿动作的发力点和防守姿态可以更简洁、更具威胁性,但她谨记自己的“客串”身份和分寸感。只在张以沫拍摄间隙过来小声交流、征询她“观感”时,她才言简意赅地提了一两个非常具体的微调建议,比如“反拧手腕时,拇指按压的位置可以再往上半寸,更疼,也更难挣脱”,并简单演示了一下原理。他听得极其认真,甚至立刻拉着武术指导过来,三人就着昏暗的辅助灯光,低声讨论了片刻,武术指导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场戏,是张以沫的重头独角戏——角色在空无一人的长街得知挚友牺牲的噩耗。开拍前,他独自站在场景中央,背对镜头,望着那盏道具路灯,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肩膀微微起伏,完全将自己沉浸在那巨大的悲恸前奏里。打板声响起,整个片场鸦雀无声,所有工作人员都屏息凝神。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镜头推近,特写捕捉着他面部最细微的变化:先是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无法理解听到的消息;接着,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为难以置信;然后,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从眼底最深处汹涌而上,他踉跄一步,伸手想扶住身边冰冷的墙壁,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指在粗糙的墙面上徒劳地划过;最终,所有情绪凝结成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的呜咽。他额头抵着墙壁,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在强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痕。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表演痕迹、近乎本能的悲伤流露,具有强大的、令人心碎的感染力。
“过!非常好!”导演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满意。
张以沫却仿佛虚脱般,在原地又静立了好几秒,才慢慢直起身,用手背有些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带着戏后常见的恍惚和不好意思,朝四周的工作人员鞠躬道谢。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所有嘈杂的人群和冰冷的设备,再次精准地投向一直如同磐石般静坐在阴影里的洛念初。
这一次,他的眼神清澈而直接,褪去了所有角色的外壳,带着一种倾尽全力后的疲惫与深深的依赖,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在小心翼翼地确认:“看到了吗?这就是完整的、真实的我。不仅在舞台上发光,也会在戏里崩溃,需要你的目光来确认存在、需要你的安静来获得安宁的我。”
洛念初隔着一段充满烟火气的、混乱而真实的距离,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避,郑重地、肯定地,微微点了点头。那一刻,她仿佛能穿透这喧嚣的片场,触摸到他内心深处那份不为人知的孤独与渴望。
收工时已是凌晨三点。卸去繁复的头套和妆容,换回自己舒适卫衣和运动裤的张以沫,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坐进副驾驶时,几乎一沾座椅眼皮就开始打架。
“累坏了吧?闭眼睡会儿,到了叫你。”洛念初发动车子,将暖气调至适宜的温度。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脑袋习惯性地歪向车窗那边,却在车子驶出停车场、等第一个红灯时,强撑起沉重的眼皮,侧过头看她,声音因困倦而含混不清,却带着浓浓的依赖,“念初……”
“嗯?”她目视前方,轻声回应。
“下次……我吊威亚……飞起来的时候……你还来看吗?那个……视角更好……”话没说完,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已轻轻响起。
洛念初侧头,借著窗外路过的车灯,看了一眼他熟睡的侧脸。此刻的他,收起了所有星光和角色赋予的光环,像个毫无防备、寻求港湾的大男孩。她轻轻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将车开得越发平稳,驶入沉睡的城市街道。
这次深入的“敌后”侦察,让她看到了光环之下,一个更立体、更真实的张以沫。车窗外的城市像一幅流动的暗色画卷,洛念初知道,他们之间那堵由身份、距离和世俗眼光筑起的高墙,正在一次次这样的“看见”、“懂得”与无声的“陪伴”中,被凿开裂缝,透进越来越明亮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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