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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
爱情。
这理由虽令人头大,但总好过某些过分冰冷的困境。
这三年来,他一路看着这个孩子成长。
从初入学时的沉默内敛,到经历亲人猝然离世的巨大悲痛,然后在学业中找到支撑,一点点变得更坚韧。
他的心底深处早就把许初夏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此刻看到他陷入成长必经的烦恼,这份长者的焦灼便化作了柔软的释然和感慨。
于是,当许初夏怀着忐忑和不安把他“喜欢上一个人”表达出来时,林含宇的脸上没有惊诧,是温和的了然。
他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神暖融融的。
放缓语气,林教授耐心地引导这位初涉情关便执意要改造自己的学生:
“喜欢一个人,是非常珍贵的生命体验。初夏,老师为你感到高兴。”
他等了等,等待孩子的情绪沉淀些许,才用探讨问题的口吻问道:
“那这份珍贵的体验,和你计划投入的项目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因为,我和他的差距很大,非常大。”
许初夏的声音带着无奈。
“无论是家庭、经济还是地域,我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老师,我不怕差距,我怕的是我们两个人不对等,我怕他觉得爱是补偿,我不想要被他俯视。”
“补偿”。
林含宇没有追问细节,但这个充满微妙自尊挫伤的词语本身就足以让他窥见学生心中的创口。
他看着眼前这位一贯理性冷静的学生,此刻为追求“公平性”的心理所困扰,不禁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没有着急评判这个选择的对错本身。
他指了指旁边林荫道旁供人休息的长椅:
“走的有些累了,这里风景好,我们坐着聊?”
两人在长椅上坐下。
林荫道深处,校园广播正放着悠扬轻快的音乐。
林含宇望着旁边的路灯,过了许久才开口:
“初夏,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天文物理呢?”
“因为我喜欢星星。”
许初夏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弧度,“小时候在乡下,夏夜的银河就像一条闪光的河流垂在头顶。那时我就觉得,太美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想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知道它们发出的光跨越了多少亿年才到达我的眼睛。”
“后来读了书,才知道那背后有引力方程、有宇宙常数、有暗物质和膨胀的时空....但最初的念头一直没变。”
许初夏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仿佛有星星。
“我想靠近它,理解它,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许初夏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仿佛有星星。
“我想靠近它,理解它,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就像他发现自己喜欢余知雨一样。
“这种感觉,很单纯也很宏大。”
“让我觉得,个人的烦恼在这份浩瀚前面,变得渺小了,但同时,作为思考者,我又是链接这宏大的一部分。”
这是来自他生命源头的热爱,是他的锚点,是他在极学会的——即使追逐鲸鱼,也要仰望星空。
林含宇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才是他熟悉的许初夏,那个眼睛里映着星辰的学生。
“是啊,”林老师点了点头,“是因为热爱。”
“这份热爱让你专注,让你执着,让你忍受枯燥的数据推导和漫长的等待观测。”
“它让你变得不同。”
他突然看向许初夏,目光如同两束凝聚的探照灯:
“那么现在,告诉我,为了你去追逐那个你喜欢的人,就要丢掉这份让你发光的东西吗?”
“放弃你对宇宙星辰的热爱,放弃能让你感到单纯和宏大的爱,去追逐一个连你自己都感到陌生甚至凶险的领域——只为了在另一个人那里获得某种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平等’吗?”
林含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
“这就是你想要成为的样子吗?这是你喜欢的那个人,真正会喜欢的样子吗?”
许初夏被这叩击灵魂的问题钉在原地,他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他设想中的成功画面:
站在财富垒砌的基石上,获得“平等”再追求,最后坦然告白。
在此刻,被这有些锋利的问题割得支离破碎,显得单薄而庸俗。
林含宇看着他眼中的动摇和迷茫,放柔了语气,语重心长地说:
“初夏啊,真正爱你的人,爱的是那个‘完整的你。”
“爱你的专注,爱你在望远镜前忘却时间的样子,爱你谈起天体物理的眼里纯粹的光芒——这是‘热爱’赋予你独一无二的灵魂印记。”
“这份光亮,是多少金钱都换不来的。”
老师的话语勾动了深埋心底的一些画面。
许初夏的脑海里闪过极冰川之上,余知雨躺在躺椅里,仰望着璀璨的夜空,蓝发在夜风中微拂。
自己则在旁边看着书,手边是一杯香甜的咖啡。
那一刻,没有金钱的考量,没有身份的差距,只有对宇宙单纯的凝视和分享的默契。
余知雨似乎对这种纯粹有天生的好奇和理解力。
还有欺骗岛那份在“废墟之下发现闪光”的明锐眼光,也许正是被他身上这种热情所吸引?
林含宇的思绪也飘远了。
他取下镜片,用衣角轻轻擦拭着,眼神落在腕间一块样式简单却磨损的银色腕表上。
“我和周老师...也并非一帆风顺。”
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感慨。
许初夏抬头看向他。
林含宇笑了笑,那笑意里有着时光留下的厚重和释然:
“年轻的时候,和你现在的想法很像。觉得教书清苦,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家人的期待,觉得必须做点‘大事’才行。”
“所以,我也曾放弃过。放弃了我喜欢的讲台和书桌,去了...一个完全不适合我的行当,觉得自己能赚大钱,证明我能给他最好的生活。”
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踌躇满志又焦虑不安的自己:
“那段日子很混乱,也很痛苦。”
“我在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挣扎,格格不入,而那份事业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平静:
“等我灰头土脸的回来时,已经错过了好几年宝贵的时光,我们两个都不好过。”
“她一直在等我,没有怨言。但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很冷的冬天,我看着他批改作业的背影,那一刻,心痛得啊。”
“他才对我说:‘含宇,我当年爱的,是讲台上那个谈起学术就发光的你’。看着你为了那些我们其实并不在乎的外在东西,把自己磋磨得毫无生气,放弃自己的热爱....我真的很难过。这几年,我不是感动于你的牺牲,我是...心痛。”
林教授的声音真挚,那是经历沧桑后的通透,重重地敲在许初夏的心上:
“牺牲换来的不是真爱,只会换来愧疚和心痛。”
“初夏啊,愧疚不是爱,牺牲也不是爱。”
“那种自我感动式的放弃,感动不了对方,只会压垮自己,扭曲关系,留下一地伤痕和无尽的遗憾。”
“人们需要的是健康的爱情,是两个彼此欣赏的灵魂在各自热爱的领域闪闪发光,同时又能照亮对方。”
“真正的平等,是灵魂层面的互相照耀和吸引。”
“他如果值得你的喜欢,他绝不会期待你成为一个放弃仰望星空的基金经理。”
林含宇拍了拍许初夏的肩膀,力道沉稳。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就不要隔着屏幕猜测,也不要用牺牲来试探。”
“去找他,把你的心里话坦诚且直白地说出来。把那份‘补偿’背后的芥蒂说出来,把你的心情说出来。”
“不要用自我牺牲来构筑新的隔阂,那只会让误会更加深,让遗憾更重。”
许初夏彻底沉默了。
林含宇的话,尤其是那段和周教授的往事,像一场浩荡的春风,强劲地吹散了笼罩在他心头的偏执和狂热。
他差一点,就亲手熄灭了属于自己的光。
他想起余知雨对自己的持续观察,对方那么细心通透,会看不出他经济上的困难吗?
但对方依旧把他抱进怀里,依旧愿意将珍贵的小夜灯给他暖手,依旧把他放进眼里。
满眼都是他。
这样一个带着厌世疏离却又有着奇特生命理解力的人,真的会看重那些冰冷的数字堆砌出的所谓‘平等’吗?
他真的需要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才值得被认真对待吗?
也许,真正需要解答的问题并非财富差距,而是那份真相剥开后带来的信任裂痕和情感上的距离。
“我明白了,林老师。谢谢您。”
林含宇看向许初夏的眼睛,是拂去尘埃的星辰,不仅恢复了明亮,更镀上一层成长后的希望。
他欣慰地笑了:
“你一直很聪明,也很通透。只是人嘛,关心则乱啦。”
他顿了顿,鼓励到:
“我并不是劝你放弃这种想要改变或者成长的心气儿。年轻人,正是要多去尝试的时候。无论是拓宽认知边界还是提升应对现实的能力,包括你现在感兴趣的投资理财、商业逻辑——”
“这些尝试本身,也是充实自己的一部分,老师觉得很好。”
“我们既然可以仰望星空,那么也能成为摘星星的人,”林老师俏皮地眨了眨眼,“是吧。”
-
追逐光芒很好,但不要熄灭了自己那盏灯。
告别了林老师,许初夏也转身离开。
暮色四合,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他望着天文台的方向,那里巨大的银白色圆顶在黄昏中泛着柔和的光晕。
他和余知雨都需要一点时间。
十八天的确像是浓缩的激情,强烈而珍贵。
而爱情,不止是在特殊环境下激烈催生的火花,还是能够经得起平淡岁月打磨的情感,需要时间,需要拉开距离去沉淀和思考。
他知道自己喜欢余知雨。
而余知雨,也同样需要时间来剥离可能的愧疚和混杂的情绪,看清真实的感受。
他们都需要空间。
他不想对方成为自己生命剧本里流星般灿烂的过客。
他想在重逢之时,不再带著仰望带来的焦虑,或者证明自己的迫切,而是坦然的面对那份心意。
这需要时间让自己成长得足够坚定。
同时,林老师最后的期许清晰地回荡在许初夏心间:
“成为更好的自己是永恒的话题,它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
因为当他因热爱而发光,“爱情”若是降临,会是锦上添花的催化剂;若是不降临,人们也已拥有了一个自足充沛的灵魂王国,这已是最好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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