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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火与民心
回到端王府别院那暖如三春的书房,巨大的温差让陈默和江泓同时打了个喷嚏。
“哈啾——”
两人对看一眼,莫名有点尴尬。
刚才在南区憋的那股子悲愤劲儿,被这声喷嚏冲淡了不少。
屋里是水暖气,干净且舒适。案几上随意搁着几枚鸽血宝石,在烛光下红得晃眼——昨天凤宸随手赏给他们“玩”的。
陈默一屁股瘫进黄花梨圈椅里,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
“不行!泓哥,光琢磨煤饼配方不行!”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陶瓷底磕出清脆的响声,“就算咱们能把成本压到三个铜板,可南区那些人,连一个铜板都得掰成两半花!总不能白送吧?”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簪都被带歪了:“就咱俩那点私房钱,能送几家?够送几天?”
江泓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拉着煤饼配比,眉头紧锁。作为穿书前大学时光基本都混迹在实验室的理工男,他习惯性把问题量化:技术难题可攻克,但“赤贫”这个变量,实在超出他的计算模型。
“若能集中资源……”
江泓沉吟着抬起眼,“比如,几户共用一处取暖点,所需燃料至少减半。集中燃烧效率更高,或许还能烧点热水。”
陈默眼睛一亮:“集中?像澡堂子那样?”
“差不多。”江泓被这个比喻逗得嘴角微扬,“不过不是洗澡,是保命。”
“那让街坊自己‘结个社’怎么样?”陈默来劲儿了,凑到书案前,眼睛亮晶晶的,“就选几个平时说话管用、办事公道的,由她们牵头!定好地方,排好班次,煤饼一起出,火轮流看!”
这话说得糙,却像颗火石,“啪”地擦亮了江泓的思路。
“自治组织……对!”
江泓倏地起身,走到墙上帝都简图前,手指点向南区那片密密麻麻的棚户,“不用太复杂,就在最冷那几天,找个公用的地方——废弃祠堂、空置库房,哪怕搭个牢固的棚子!把老人孩子集中过去,几户合伙供煤,轮流值守!”
两个脑袋立刻凑到一起,语速飞快:
“得选在巷子中间,谁家都不偏袒!”
“管事的人选最关键,得既有威信又不贪小便宜……”
“煤饼按户收还是按人头收?”
“防火!必须备足水缸!”
“还要防有人偷懒不轮班……”
他们说得太投入,连书房门被推开都没察觉。
凤宸已在门外听了小半盏茶功夫。
从陈默那句“结个社”,到后续那些具体到令人惊讶的细节——选址原则、公平机制、风险预案,一字不落全入了她的耳。她眸中的讶异越来越深。这不是后宅男子该有的见识,这里头的组织与统筹心思,已经赶上户部那些经办具体事务的能吏了。
“咳。”
轻轻一声咳嗽,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泓和陈默同时抬头,看见是她,都是一怔。
陈默下意识往江泓身边挪了半步,脸上写着“完蛋被老板抓包了”。
凤宸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张画满圈点、写满小字的纸,最终落在江泓身上:
“想法不错。但聚众之事,可知利害?”
江泓起身,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正要向王上请教。聚众确易生事端——地痞滋扰、贪小便宜者冒领、若过于招摇还可能被扣上‘聚众图谋’的帽子。分寸如何拿捏,正感棘手。”
他把最棘手的隐患摊开,态度坦荡——我们就是想救人,但不知道怎么避雷,领导您给指条明路?
凤宸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再看看旁边虽然怂但眼神明晃晃写着“这主意明明很棒”的陈默,心下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两个人,一个心思缜密却肯为最底层的人费神,一个看着跳脱却能歪打正着提出最务实的解法。
凑在一起,竟能碰撞出这么……有意思的火花。
而他们此刻的困境,也正是她作为上位者最熟悉的领域——如何把好事办好,还不惹一身骚。
她没直接回答,反而朝外间吩咐:“惊蛰,进来。哑伯,劳您也听听。”
“哑伯”二字从她口中自然流出。
江泓心头猛地一紧。
惊蛰闪身而入,垂手侍立。
那位总像背景板一样沉默的老哑仆,也从门边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
他步履极轻,老眼低垂,默默站在门框内侧。
江泓面上不动声色,后背却冒出一层细汗。
这位老仆,是他刚穿来、处境最艰难时,王教头暗中安排的“自己人”。身份干净,口不能言,耳力却极佳,身负武艺,意在护他周全。
一直以来,哑伯都极力淡化存在,像个真正的老仆。
凤宸此前从未对此人多看一眼。
可此刻,她不仅知道他在附近,还用上了带着三分敬意的称呼——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江泓瞬间明了:凤宸早把他身边的一切摸透了。她此刻点破,不是发难,而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他——你的底牌,我知道。而且,我允许他参与。
这是掌控者的绝对自信,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认可?
江泓的目光与哑伯有瞬间的交错。
老人眼中依旧古井无波,只几不可查地微一颔首。
旁边的陈默显然没想这么多,只是好奇地看了看多出的两人,目光在哑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停了停——他记得,在南海那次意外中,这位老仆的身手快得惊人。
这方小小的书房,此刻竟聚齐了王府的主人、正君、侧君、影卫、伶人转侧君、以及深藏不露的老仆。
凤宸像是没看见江泓眼中闪过的紧张,她的注意力回到书案的地图上,声音沉稳:
“既然要做,就得有章程。”
她行至书案前,指尖点在南区简图上,目光扫过屋内众人:
“一,选址必须是无主公用之地或废弃官产,此事我来批。”
“二,牵头人要有名头,挂靠在里正或坊长名下。惊蛰,你去选个机灵可靠的经办人。”
“三,规矩必须立清——何时起止、何人可入、燃料如何收、如何摊派、防火防盗条款,全部写明,张榜公示。”
“四,巡逻要加强。通知京兆尹,这段时间多往南区走动,防患于未然。”
“五,”她看向哑伯,语气温和了些,“哑伯,您老经验足,帮忙看看这章程,可还有疏漏?”
条理清晰,思虑周详。眨眼间,一个模糊的善念就被纳入了切实可行的框架。
江泓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敬佩——这就是专业选手和业余玩家的差距。
陈默张了张嘴,看着瞬间进入“政务模式”的凤宸,只觉得她此刻运筹帷幄的气势,比随手赏宝石时更慑人,却也……更让人安心。
惊蛰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老哑仆默默上前,粗糙的手指划过纸上的字迹,在“燃料收取”和“夜间值守”两处顿了顿,比了几个简洁的手势。
惊蛰低声翻译:“哑伯说,收煤饼或银钱,必须两人一同经手,账目每日公示。取暖点必须备足水缸和沙土,夜间至少两人值守,紧盯火源。”
凤宸颔首:“可。”
书房内灯火温煦,炭火无声燃烧。
一场源于两人之间的沉重讨论,演变成了一场小而高效的“项目会议”。主导者悄然易位,凤宸用她的权力与经验将其落地,而江泓和陈默,则成了提供核心创意与细节补充的关键成员。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对凤宸来说,这是第一次不是自上而下发号施令,而是基于一个从“下面”冒出来的、带着体温的提议,运用她的权柄与头脑,让其变成现实。她看到的,不仅是权术和潜在麻烦,还有一种能实实在在暖到人心的力量。
对江泓和陈默来说,这也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参与一件能真正落地的“政事”。亲眼看着一个好主意,如何通过规则和执行力,一步步扎根生长。
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这暖融融的书房里静静流淌。
方案大致敲定。
凤宸看向两人,最后问:“这法子,就叫‘暖棚’如何?暂避风寒,求个暖意。”
江泓郑重颔首:“王上思虑周详,名实相符。”
陈默小声嘀咕:“暖棚……听着是比‘大伙儿凑一起烤火棚’高级点儿。”
凤宸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她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留下一句:
“此事,按刚才议定的办。所需用度,从我私账支取。”
“另外,”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玩味,“靖安侯侧君——”
陈默正松口气呢,听到这个称呼,脖子一僵。
“既然‘结社取暖’的主意是你起的头,”凤宸侧过半边脸,烛光在她轮廓上镀了层金边,“你就协助惊蛰,和街坊推举出来的管事一起,把具体细则敲定落实。”
陈默猛地抬头,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
“啊??我?!!”
江泓忍笑忍得肩膀微颤。
凤宸终于回过头,看着陈默那张写满“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脸,唇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怎么,主意是你想的,现在想撂挑子?”
“不、不是……”陈默结巴了,“可、可我是侧君啊,我去跟街坊大妈大爷商量怎么排班收煤饼?这、这合适吗?”
“合适。”凤宸语气平静,“既然要做事,就别端着身份。记住了——”
她目光扫过陈默,又掠过江泓,声音里带着某种深意:“炭火暖的是身,民心暖的是国。这件事若办好了……”
她没说完,但未尽之言,屋里每个人都听懂了。
门轻轻合上。
书房里静了几秒。
陈默脸上的“垮掉”还没来得及收起,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下午在南区见过的画面——那个蜷在灶台边、呵着手取暖的老妇人,那些穿着单薄、在巷口追逐却冻得鼻头发红的孩子。
他那些插科打诨换来的、带着苦意的笑容。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突然就泄了下去,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这事……好像真挺重要的。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江泓,表情复杂得像要哭出来,又带着点刚冒头的、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
“泓哥……我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江泓看着他那双难得褪去嬉闹、显出几分无措和茫然的眼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恭喜陈管事,新官上任。这个坑,咱们一起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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