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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晨雾在林间浮动,湿漉漉地挂在草叶尖上。林言跟在周骇身后半步,脚下踩着松软的腐殖层,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沙沙声。他的脚踝还有些发软,是昨天攀岩留下的后遗症。
老疤瘌走在最前头,那干瘦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像山里的精怪。三人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兽径向北走,谁也没说话。
林言的头发散了,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他抬手想拢一拢,手指却碰到耳后——那里原本应该有个印记,哥儿的印记。他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穿来的这具身体,耳后确实有个浅淡的红色胎记,形状像片叶子。以前在村里,那些妇人窃窃私语时总往他耳后瞟。
周骇忽然停下脚步。
林言差点撞上他后背,慌忙稳住身形。周骇没回头,只是侧耳听了听,然后指了指左前方。雾中隐约显出几间低矮木屋的轮廓,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烟囱里飘出细细的炊烟。
是猎户村。
老疤瘌回头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原地,自己先过去探探。他猫着腰钻进雾里,很快不见了。
林言找了块稍微干燥的石头坐下。小腿肚在抽筋,他用手揉着,动作有些笨拙。周骇站在他旁边,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他身上。
“疼?”
“有点。”林言实话实说,“昨天爬太多了。”
周骇蹲下身,没说话,直接握住他脚踝。林言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缩回来,但周骇的手很稳,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在他小腿肚上。
粗糙的掌心,带着老茧,贴着皮肤有种奇异的触感。林言的耳朵有点热。
“这里?”周骇问,手指按到一个位置。
“嗯……”林言吸了口气,“就那儿。”
周骇开始揉。手法不算温柔,但很有效,僵硬的肌肉慢慢松开了。林言垂着眼,看着周骇低下的头顶,发髻有些松了,几缕黑发垂下来。
雾在他们身边流动。远处传来狗吠,还有斧头劈柴的声音,闷闷的。
“周骇。”林言忽然开口。
“嗯。”
“我耳后……”他顿了顿,“有印记。哥儿的印记。”
周骇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然后继续揉。“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买你那天。”周骇说得很平淡,“你叔伯拿文书给我看,上面写着。”
林言不说话了。他想起那天,雨很大,他被推搡着进院子,周骇站在屋檐下,目光扫过他耳后。原来那时候就知道了。
“村里人会看。”周骇又说,声音低了些,“猎户村规矩少,但有些人嘴碎。跟着我,别落单。”
揉完了。周骇松开手,站起身。林言活动了一下脚踝,确实好多了。
“谢谢。”他说。
周骇没应声,只是朝他伸出手。林言握住那只手,被拉起来。周骇的手很热,掌心有汗,握得有点紧。
老疤瘌回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村东头老吴家有空屋,能住几天。给钱,不多问。”
三人跟着老疤瘌进村。村子很小,统共七八户人家,木屋散落在山坳里。有妇人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见他们,愣了一下,眼神在林言身上多停了一瞬。
林言低下头,跟着周骇往前走。
老吴家的屋子在村最东头,挨着林子。屋子旧,但还算结实,墙上挂着几张硝好的皮子。老吴是个五十来岁的猎户,独眼,另一只眼睛年轻时被熊抓瞎了。他看见老疤瘌,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疤瘌哥,稀客啊。”老吴说话带着浓重的山里口音,“这二位是?”
“远房亲戚,来住几天。”老疤瘌递过去一小块碎银。
老吴掂了掂银子,没多问,推开里屋的门。“就这儿,有点窄,凑合住。灶房能用,柴火自己劈。”他看了眼林言,又补了句,“村里有井,打水在村中央。”
屋子确实窄,一张土炕占了半间,炕上铺着草席。墙角堆着些杂物,有股霉味。但窗户完整,门也能闩上。
老疤瘌放下背囊,对周骇说:“我去弄点药。你俩歇着,别出门。”他看了眼林言,又加了句,“尤其你。”
林言点头。他明白老疤瘌的意思——哥儿在陌生村子里走动,容易惹闲话还不安全。
老疤瘌走了。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
周骇检查了门窗,然后开始收拾炕。他把草席掀起来抖了抖,又铺回去。林言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干什么。
“坐。”周骇指了指炕沿。
林言坐下。炕很硬,草席扎人。他环顾这间小屋,泥墙,木梁,小窗糊着泛黄的纸。和他“家”——江北那个铺子二楼的小房间——完全不一样。那里有软床,有书桌,有台灯,窗外是路灯的光。
周骇在他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尺距离。他从怀里掏出虎符,在手里慢慢转着看。
“接下来怎么办?”林言问。
“养伤。”周骇说,“等老疤瘌打听消息。”他顿了顿,“然后去州府。”
“州府?”
“虎符和赦令,得交到该交的人手里。”周骇看着手里的青铜块,“但不是给冯公公那种人。”
林言不太懂这里的官制,但他听出周骇话里的决意。“危险吗?”
“比留在山里安全。”周骇说,“冯公公的人在山里搜,我们去州府,他们想不到。”
窗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由远及近。几个半大孩子跑过去,其中一个在窗外停下,好奇地往里张望。看见林言,那孩子眼睛瞪大了些,然后被同伴拉走了。
林言低下头。耳朵又开始发热。
“我去打水。”周骇站起身,从墙角找到两个木桶,“你闩好门,谁叫都别开。”
“你伤还没好——”
“打水累不着。”周骇打断他,提着桶出去了。
门关上。林言起身闩好门闩,坐回炕沿。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耳后的胎记。不疼不痒,就是一片皮肤颜色稍深,叶脉状的纹路。在这个世界,这个印记代表他是哥儿——能嫁人生子的男人。以前在村里,那些婶子议论他时总说:“可惜是个哥儿,不然这模样……”
门忽然被敲响了。
很轻,试探性的。
林言屏住呼吸,没动。
“有人吗?”是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年纪不大,“吴叔让我送点菜来。”
林言还是没动。他记得老疤瘌和周骇的嘱咐。
门外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远去。
林言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他躺到炕上,草席的霉味钻进鼻子。天花板是熏黑的木梁,角落里挂着蛛网。
他想家了。不是江北的铺子,是更远的那个家。有空调,有Wi-Fi,有外卖软件的家。夏天热了开冷气,冬天冷了开暖气,想吃什么手机点一点,半小时送到门口。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硬炕,霉味,和窗外陌生的山林。
门闩响动。林言立刻坐起来,手摸向腰间的短刀——虽然他还不太会用。
是周骇。他提着两桶水进来,反手关上门。看见林言警惕的样子,他动作顿了顿。
“是我。”周骇说。
林言松开握刀的手。“对不起,我有点……”
“该这样。”周骇把水桶放下,从怀里掏出几个野果,“路上摘的,甜。”
果子不大,紫红色,表皮有些皱。林言接过一个,擦了擦,咬了一口。确实甜,汁水多,但籽也多。
“刚才有人来敲门。”林言说,“说送菜。”
周骇眼神沉了沉。“别理。村里人好奇,过两天就好了。”
他走到炕边,从背囊里找出干净的布,沾了水,递给林言。“擦把脸。”
林言接过,冰冷的布敷在脸上,舒服了些。他擦完脸,又擦了擦脖子和手臂。水很凉,激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骇也在擦。他脱了上衣,背对着林言。背后的伤口重新包扎过了,但绷带下还是能看见肿胀的轮廓。周骇的动作有些僵硬,右手抬不高。
林言走过去。“我帮你。”
周骇没拒绝。林言接过湿布,小心地擦他背上的汗和污渍。避开伤口,只擦完好的皮肤。周骇的背很宽,肌肉线条分明,但也有很多旧疤,深深浅浅。
“这道怎么来的?”林言指着一道从肩胛骨斜到腰侧的疤。
“狼。”周骇声音平静,“三年前,冬天。那狼饿疯了,扑我马上。马惊了,我被甩下来,它抓的。”
“后来呢?”
“杀了。”周骇说,“皮硝了,在院里挂着。”
林言的手指无意识地擦过那道疤。周骇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又放松。
擦完了。林言把布扔回水桶,周骇套上干净的上衣。屋里光线暗,窗纸透进来的光昏黄昏黄的。
“睡会儿。”周骇说,“晚上老疤瘌回来,有事商量。”
林言躺回炕上。周骇在他旁边躺下,中间还是隔着一尺距离。两人都没说话,但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林言侧过身,面朝着周骇。周骇闭着眼,但林言知道他没睡——睫毛在颤。
“周骇。”林言轻声说。
“嗯。”
“州府……远吗?”
“走山路,七八天。走官道,三四天,但危险。”
“去了之后呢?”
周骇睁开眼,看着黑乎乎的房梁。“找个可靠的人,把东西交了。然后……”他顿了顿,“找个地方住下。山里,或者村里。”
“还打猎?”
“嗯。种点地。”周骇侧过头,看着他,“你呢?”
林言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来了这么久,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怎么不拖累周骇,怎么躲开追兵。至于以后……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我……不太会种地。打猎也不会。”
“我教你。”周骇说。
很简单的一句话。林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他说。
周骇重新闭上眼睛。林言也闭上眼,但睡不着。他听着窗外的声音,鸟叫,风声,远处隐约的人声。
还有周骇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老疤瘌的声音。
周骇立刻起身,开门。老疤瘌闪进来,身上带着外面的凉气。他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草药。
“村里没事。”老疤瘌关上门,“冯公公的人撤了,但州府方向设了卡,查得严。”他看了眼林言,“尤其查年轻哥儿,单独走的。”
林言坐起来,心往下沉。
“不能走官道。”周骇说。
“走不了。”老疤瘌在炕沿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纸,上面画着简略的地图,“我想过了,走老矿道。”
他指着地图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这是前朝挖银矿留下的道,荒了三十年,但还能走。出口在州府西边二十里的山里,避开关卡。”
“矿道安全吗?”林言问。
“总比官道安全。”老疤瘌说,“里面岔路多,我认得路。但得走五天,里面黑,湿,可能有塌方。”
周骇盯着地图看了会儿。“什么时候走?”
“明天。”老疤瘌说,“你们今晚好好歇。我去准备火把和干粮。”
他又看了眼林言,眼神复杂。“小子,矿道里不好走,你……”
“我能走。”林言说。
老疤瘌点点头,没再多说,起身出去了。
屋里又剩下两人。窗外的天光暗了,黄昏了。
周骇重新躺下。这次他翻了个身,面朝着林言。两人之间那尺距离,好像缩短了些。
“怕吗?”周骇问。
林言想了想。“有点。但比被抓住好。”
“嗯。”周骇说,“睡吧。”
林言闭上眼。黑暗中,他感觉到周骇的手伸过来,很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背,然后握住。
温暖,粗糙,有力。
林言反握住那只手,握得很紧。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消失了。山里的夜,很黑,很静。
但手心的温度,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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