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白雪几重深

作者: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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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针尖隐忍戏微澜


      日子像结了冰的河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逢盈在周府的日子,依旧是在李嬷嬷的严厉管教和主子的微妙态度中,如履薄冰地度过。
      她将磨砺出的谨慎刻进了骨子里,行走低头,言语恭敬,动作规范,仿佛一个没有喜怒、只会按规矩行事的小木偶。
      然而,人终究不是木偶。
      再坚硬的冰层下,也有活水流动。
      这份流动,来自于厨房帮佣的小丫鬟,名叫孟圆。
      小圆比逢盈还小一岁,人如其名生得圆润可爱,身形带着点婴儿般的胖乎乎,跑动时脸颊上的软肉会微微颤动。
      她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苹果,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神里满是未经世事的纯真和烂漫,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透着毫无阴霾的快乐。
      她是家生奴才,父母都在周府的庄子上做事,因着这层关系,得以在厨房做些洗菜、烧火的轻省活计,性子也被养得格外开朗,甚至有些憨直。
      逢盈因着每日去厨房取饭、偶尔帮忙,便与小圆熟络起来。
      起初,逢盈只是觉得这小姑娘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儿,有些吵闹,却也让人不觉放松。
      小圆似乎对逢盈这个从外面来的姐姐充满了好奇。
      逢盈身上有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既不像府里家生的丫鬟,也不像那些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安静时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偶尔流露出的规矩仪态甚至比有些小门户的小姐还标准。
      这让她总觉得逢盈姐姐神秘极了,总爱凑过来问东问西。
      “逢盈姐,外面集市上的糖人儿,是不是比府里厨房做的更甜呀?”
      “逢盈姐,你以前住的村子大不大?有没有会说话的八哥鸟?”
      “逢盈姐,你说京城外面的河,真的能一眼望不到头,上面跑着比房子还大的船吗?”
      这些问题常常让逢盈哭笑不得。
      那宫墙外的世界,她其实也只窥见零星半点,逃亡路上的艰辛与恐惧,又如何能对一个天真懵懂的小丫头诉说?
      她便只挑些听来的、或是在书中看来的、甚至自己想象的美好景象说给她听,比如庙会时有多么热闹,糖画师傅能画出腾飞的龙,比如广阔的田野秋天会变成金色的海洋。
      小圆听得眼睛发亮,啧啧称奇,仿佛听的是天方夜谭,对逢盈也愈发崇拜起来。
      真正让两人友谊升温的,是一次厨房里的意外。
      小圆偷学着揉面做点心,想给生病的母亲带去,却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面粉,还将一小盆水打翻在地,慌得快要哭出来。
      正巧逢盈路过,见她手忙脚乱,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便上前帮忙。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狼藉,又三下五除二帮小圆把不成型的面团重新揉好、捏成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小兔子形状。
      小圆看得目瞪口呆,看着逢盈那双看似纤细却异常灵活的手,崇拜得五体投地:“逢盈姐,你好厉害!你什么都会!”
      逢盈看着小圆亮晶晶的、毫无杂质的崇拜眼神,心里某一处坚硬的外壳仿佛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在深宫,技艺是生存的资本,也是招祸的根苗,藏着掖着尚且来不及,何曾得到过如此直白而热烈的赞美?
      她微微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没什么,以前我…学过一点。”
      自那以后,小圆便成了逢盈的小尾巴。
      在厨房忙碌的间隙,在下人房短暂的休息时刻,小圆总爱黏着逢盈。逢盈也渐渐在小圆面前放松下来。
      她会教小圆更复杂的针线花样,会告诉她一些外面的节庆习俗,偶尔,甚至会被小圆缠着讲一两个无关痛痒的小故事。
      在小圆面前,逢盈不再是那个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小丫鬟。她会因为小圆笨拙的模仿而轻笑出声,会因为小圆夸张的惊叹而无奈摇头,甚至会和小圆偷偷分享一块悄悄藏起来的、甜的腻人的桂花糖。
      那一刻,她眼睛里有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灵动和鲜活,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
      她小心地守护着这方寸之间的轻松和真实,如同在严寒的冬日里,守护着掌心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而这细微的变化,却落入了一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与探究的眼睛里。
      周承煊最近觉得府里越发无聊。
      父亲的训斥、母亲的规矩、大哥的严肃,还有那些要么巴结谄媚、要么畏惧躲闪的下人面孔,都让他感到一种透不过气的沉闷。
      他就像一头被圈养的豹子,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只能变着法地给自己找乐子。
      于是,那个被大哥捡回来的、瘦得像根干柴棍似的小丫头,便成了他新的“乐子”来源。
      他见过她在母亲和李嬷嬷面前那副低眉顺眼、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样子,也偶然瞥见过她在厨房那个叫小圆的蠢丫头面前,露出那么一点点极其短暂的、放松的甚至带点笑意的模样。
      这反差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这丫头,有点意思。不像表面上那么死板无趣嘛。
      在他眼里,逢盈就像一只误入华丽牢笼的野雀儿,羽毛灰扑扑的,看着可怜又弱小,稍微吓唬一下就惊惶失措,恨不得炸开全身的绒毛。
      可偏偏,在那惊惶失措底下,他似乎又能瞥见一丝不肯完全驯服的倔强。
      那眼神,偶尔飞快地抬起时,里面没有其他下人的谄媚或麻木,而是藏着一种紧绷的、不服输的劲儿,虽然很快又会被顺从的外表掩盖下去。
      这太有趣了。
      比他那些呼朋引伴、走马章台的消遣都有趣得多。
      拨开她那层厚厚的、用来保护自己的顺从外壳,看到底下真实的情绪。无论是愤怒、惊恐,还是不甘,都让周承煊有一种发现秘密的成就感。
      这让他觉得鲜活,真实,不同于他身边那些千篇一律的、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孔。
      捉弄她,看她惊慌失措又强忍着不敢发作的样子,成了周承煊沉闷生活中的一味绝佳调剂。
      这日,春季换季,各房各院的衣物都要更换。逢盈被李嬷嬷吩咐,将新赶制好的春季衣物给二少爷周承煊送去。
      捧着一叠叠浆洗晾晒干净、散发着皂角和阳光混合气息的衣物,逢盈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向周承煊的住所。
      每次去见这位二少爷,她都如同赴一场吉凶未卜的鸿门宴,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周承煊的院子布置得颇为华丽,却并非周承宗那种低调的雅致,而是带着一种外露的、甚至有些杂乱的张扬。
      墙上挂着弓矢、马鞭,多宝阁上摆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甚至还有一尊造型夸张的西洋自鸣钟。
      周承煊正歪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见逢盈进来,只是懒懒地掀了下眼皮。
      “二少爷,奴婢奉李嬷嬷之命,给您送换季的衣物来了。”逢盈低着头,将衣物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
      “嗯。”周承煊漫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兴趣。就在逢盈暗自松了口气,准备告退时,他却忽然坐起身,溜溜达达地走到桌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
      他抖开衣服,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忽然,手指在衣襟内侧某处停住了。
      那里有一处极不显眼的、几乎与原来纹理融为一体的织补痕迹。针脚细密整齐,用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丝线,若非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显然是衣物在制作或浆洗过程中不小心勾损后,被人精心修补过的。
      周承煊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他当然知道这绝不可能是绣房那些婆子丫鬟的手艺,她们没这份耐心和细致,更不会补得如此天衣无缝。
      联想起之前听人提过这丫头针线极好…
      他抬起头,看向垂手立在下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逢盈,故意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处修补的地方,举到眼前,像是鉴赏什么拙劣的工艺品,眉头夸张地皱起,语气里充满了嫌弃和嘲弄:
      “啧,”他咂了下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缝得跟蜈蚣爬似的,歪歪扭扭,丑死了。我说”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斜睨着逢盈,“你们保定府的姑娘,手艺就这样?”
      逢盈垂着的眼睫猛地一颤。
      保定府。那是她为了混入周家,随口编造的籍贯。
      他居然还记得?
      那针脚明明均匀细密得连李嬷嬷都暗自点头称赞。
      他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故意找茬!
      一股怒火夹杂着委屈,瞬间冲上心头。她辛苦修补,力求完美,不敢有丝毫怠慢,却换来如此刻薄的讥讽。
      她下意识地想要抬头争辩,但骨子里刻下的生存本能比她情绪反应更快,在头颅将抬未抬的瞬间,已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一定红透了。
      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攥紧了粗糙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周承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那微微泛红的耳根。
      哈!果然听懂了!生气了?有趣有趣!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她会不会忍不住顶嘴。他甚至有点期待她抬起头,用那种含着怒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神瞪他。
      然而,下一秒,他听到的却是一种极其平板无波、甚至比平日更加卑微顺从的声音:
      “二少爷教训的是。奴婢手艺粗陋,污了二少爷的眼。是奴婢的不是。”逢盈的声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涌动只是周承煊的错觉,“奴婢这就将衣物拿回去,拆了重缝。定会缝到二少爷满意为止。”
      她甚至微微福了一礼,姿态恭顺得无可挑剔。
      周承煊愣住了。
      随即,一种更加浓烈的、几乎称得上惊喜的兴趣从他眼底爆开。
      她这爪子,藏得可真深啊!
      明明气得要命,耳朵都红了,手指攥得那么紧,估计掌心都掐出印子了吧?
      结果说出来的话居然能这么恭顺、这么滴水不漏?
      还要拿回去重缝?缝到他满意为止?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回去后,对着那件衣服,一边咬牙切齿地拆线,一边在心里不知怎么骂他呢!
      这太有意思了,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这比他见过的所有戏法、听过的所有评书都有趣百倍!
      这小丫头片子,简直就是个宝藏!
      她越是这般隐忍,这般伪装,他就越想撕开她那层平静的表象,看看底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副鲜活泼辣的面孔。
      周承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玩具,将手里的衣服随意扔回桌上,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灰尘。
      “行啊,”他语调轻快,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那本少爷就等着瞧你的‘好手艺’了。可别再拿蜈蚣爬来糊弄我哦?”
      “奴婢不敢。”逢盈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
      “去吧去吧。”周承煊挥挥手,心情大好地重新倒回他的软榻里,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逢盈上前,仔仔细细地叠好那件衣服,仿佛那是什么圣物,动作一丝不苟,然后捧着它,如同捧着一个巨大的耻辱,一步步退出了惊鸿轩。
      直到走出很远,远到再也感觉不到那道玩味探究的视线,逢盈才猛地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微微喘了口气。
      她低头,看着怀里那件天青色的直裰,手指轻轻抚过那处几乎看不见的织补痕迹,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但很快又被她逼了回去。
      委屈和愤怒像潮水一样在她心里翻涌。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委屈,更没有资本愤怒。
      她只是周府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而他是高高在上的二少爷。他想要捉弄她,就像猫捉弄爪子下的老鼠,不需要理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藏好所有的情绪,做得更完美,更无可挑剔,让他找不到错处。
      可是…真的好难忍。
      廊下的风声似乎都安静了片刻,只余下逢盈逐渐平稳却依旧沉重的呼吸声。她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以他人窘迫为乐的恶劣少爷。
      那点子因小圆而生的、短暂泄露的鲜活气,早已被周承煊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重新严严实实地封冻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厚、更硬。
      她挺直了那细瘦的、却不得不承担起所有风雨的脊背,将怀里那件承载了无端羞辱的衣衫抱得更紧,仿佛抱着一面脆弱的盾牌,一步步踏着青石板,朝着那属于下人的、狭窄而冰冷的院落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将方才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驳与怒意,更深地踩进心底,碾碎,埋藏。
      屋内,周承煊回味着刚才那一幕,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低笑出声。
      “小干柴棍儿,有点意思。”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眼底闪烁着一种发现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
      这沉闷的周府,似乎终于多了点让他提得起精神的乐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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