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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寻访
清扫与紧张持续了数日。掖庭像个被强行擦去污垢的破旧陶罐,表面光鲜了些,内里的腐坏气息却因这反常的忙碌而更加刺鼻。兵卒冰冷的盘问,管事太监神经质的呵斥,还有那些被驱赶着做额外苦役的老弱宫人压抑的喘息,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通铺角落的空位,很快被填上了。一个同样瘦小的新面孔,眼神里带着初入掖庭的惊惶和茫然,像当初的我。她缩在角落里,学着我们的样子,沉默地咀嚼着冰冷的饼子。没人向她解释小菊去了哪里,仿佛那个位置本就该空着,又或者,本就该被新的尘埃填满。
倒杂役房的脏水成了每日必须的功课。许平君拢的那一小堆白茅根不见了,或许是被风吹散,或许是被她用来尝试生火,又或许是被某个路过的粗役无意踢开。她不再蹲在屋角,而是跟在许广汉身后,帮他把劈好的柴枝归拢整齐。动作依旧小心,眼神却更沉静了,像结了薄冰的湖面。许广汉劈柴的动作愈发滞涩,有时斧头举在半空,会停滞许久,目光茫然地投向掖庭高墙之外某个虚无的点。那偶尔在女儿身上闪过的微弱光亮,似乎彻底熄灭了。
那日午后,天气阴沉。我刚将沉重的脏水倒入土坑,就听见掖庭正门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哭喊,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低沉的喧嚣,夹杂着金属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和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 负责杂役房的王太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丢下手里监工的藤条,像只受惊的老鼠般朝正院方向小跑而去。
掖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劳作的宫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僵在原地,像一群被冻结的木偶。连许平君都停下了归拢柴枝的动作,下意识地靠紧了父亲佝偻的身躯。许广汉的身体猛地一颤,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浑浊的眼珠剧烈地转动着,枯槁的脸上是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某种近乎解脱的灰败。他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许平君细瘦的胳膊,力气之大,让女孩痛得小脸皱起,却不敢吭声。
我提着空桶,站在杂役房污秽的角落,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目光穿过低矮杂乱的棚屋缝隙,望向正院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被高墙切割的压抑一角。但那股无形的、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风暴,已经席卷而来。
没过多久,几个面孔陌生、穿着深色劲装、腰佩短刀的宦者,在王太监等人诚惶诚恐的引领下,穿过掖庭的甬道,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不是张贺的院落,而是关押犯错宫人和临时羁押“罪奴”的几间低矮土牢。
我的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不是查张贺?不是查刘病已?
土牢那边很快传来开锁的哗啦声和模糊的呵问。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锥子,扎进死寂的掖庭。杂役房这边,许广汉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抓着许平君的手青筋毕露。女孩的脸埋在父亲破旧的衣襟里,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
大约半个时辰后,那几个深衣宦者出来了。他们没有带走任何人,只是脸色阴沉地和王太监低声交代了几句。王太监点头哈腰,额上冷汗涔涔。宦者们没有停留,像一阵阴冷的风,迅速离开了掖庭。
风暴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掖庭并未恢复平静。压抑的沉默被一种新的、嗡嗡作响的低语取代。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在宫人间飞速传播:
“昌邑王……废了!”
“刚登基多少天?二十七天!”
“听说荒唐透顶,在宫里……嗨,不能说的……”
“霍大将军亲自带兵围了宫……”
“牵连的人海了去了……”
“咱们这儿……怕是也……”
“昌邑王府的罪奴!”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目光,无数道或明或暗、带着探究、怜悯、幸灾乐祸和深深忌惮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杂役房角落那对父女。
许广汉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土墙滑坐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许平君不知所措地站在父亲身边,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色惨白,眼神里重新被巨大的惊惶和茫然填满。刚刚结起的那层薄冰,被彻底击碎了。
孙嬷嬷尖利的嗓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注视:“看什么看!都皮痒了是不是?活计都干完了?王公公吩咐了,杂役房这边,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再敢嚼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呵斥声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却驱不散那无形的重压。杂役房成了新的、更危险的孤岛。许广汉父女,就是岛上的祭品。
傍晚,给张贺院子送水。月亮门开了一条缝,赵禾枯槁的脸探出来,比以往更加灰败。他接过桶时,手指冰冷僵硬,动作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急促。借着门缝的光,我看见他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残留着一丝尚未褪尽的惊悸。
倒水时,院内传来张贺压抑的咳嗽声,比以往更剧烈、更撕心裂肺。咳嗽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赵禾迅速关上门,隔绝了一切。但那沉重的咳嗽和低吼,却像无形的锤子,敲在人心上。
风暴没有直接降临那座孤岛,但掀起的巨浪,已经重重地拍打在它的根基上。张贺在恐惧什么?是在恐惧昌邑王被废引发的连锁反应,会再次将“戾太子余孽”的旧账翻出?恐惧那好不容易护住的小苗,会被新的狂风连根拔起?
我提着空桶往回走。掖庭的暮色沉沉压下,比往日更黑、更重。路过杂役房,看到许平君小小的身影,正蹲在熄灭的泥炉前,徒劳地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冰冷的灰烬。她拿起一根残留的白茅根茎,试图引火。草茎太潮,只冒出一缕微弱的青烟,便熄灭了。她不死心,又拿起一根,凑近嘴边,用力地吹着,小脸憋得通红。
微弱的火星在她急促的吹气下,挣扎着闪烁了一下,映亮了她眼中那点固执的、不肯熄灭的微光。只一瞬,火星便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黑暗。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零星的草屑,打着旋,掠过她单薄的肩头,无声地没入掖庭深不见底的阴影里。
历史的巨轮碾过昌邑王,扬起的漫天灰尘,正簌簌地落向这深宫最底层的角落。
灰尘落定的声音,是无声的,却足以将微弱的火星彻底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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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贺在位27天内,据《汉书》记载,他“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如强抢民女,在国丧期间行淫乐、食荤腥,公然违背皇家礼仪等。
霍光联合亲信大司农田延年、车骑将军张安世等,决定废帝,并以“伊尹废太甲”的典故自比,寻求合法性。通过外孙女上官太后(时年15岁,汉昭帝皇后)下诏,召集群臣于未央宫。 而后当众宣布刘贺罪状,群臣附和,迫使刘贺交还玉玺。罗列刘贺1127件“过失”(我觉得应该是夸张,上哪儿找出1000多条过失去),称其“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宣布废黜。最后刘贺被遣返昌邑(今山东巨野),昌邑旧臣200余人被处死(仅王吉、龚遂等少数人幸存),史称“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之”。刘贺被贬为庶人,软禁于昌邑。10年后,汉宣帝刘询刘病已(刘贺堂侄)封其为海昏侯,移居豫章郡(今江西南昌),公元前59年去世。
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文物,证实刘贺墓中陪葬大量典籍(如《论语》《礼记》)和乐器,暗示他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史书所载“荒淫”或许是政治抹黑。(也许不是,这种东西谁又说的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