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未明

　　出谷的路选的是相对平坦的落霞山一面。

　　正值深冬，山路边的梅花开得隐秘又肆意，打眼望过去，正像是日薄西山时天际的落霞。

　　一车一马行进得很慢，清晨就出发，临近傍晚还没出山。

　　月见华知道自己是那个拖慢速度的人，她自小体弱，禁不起大强度的车马劳顿。

　　因此当邬兰亭宣布今晚只能就地休息时，她也没表达什么不满。

　　驾车的是三仙岛里一个经常往外跑的弟子，叫陆千眉，他对出山的几条路可谓是烂熟于心。

　　陆千眉停了车就钻进林子里，不一会儿捧了一怀的果子出来，也不知这寒冬腊月的，他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他将怀里的果子放下，掏出帕子一个个地细细擦干净，确认没有明显的灰尘脏污，才敲敲车门:“见华师姐，林姑娘，吃点果子吧。”

　　马车门推开，明寐笑着探出身子。陆千眉手里还举着野果，一见着她，脸竟腾的一下红透了。

　　平日里出出进进的，要说这貌美的女子他也是见了不少，不说别的，车里的见华师姐就是三仙岛里出众的美人，岛里娇俏的师姐师妹也是不少。

　　也不知是不是平日见多了，竟没有一个会像这林姑娘一样，让他一瞧见，就止不住地心里发紧。

　　“这位小哥辛苦了，不知怎么称呼？”

　　明寐接过果子，发现这驾车的弟子只红着脸傻愣愣地盯着她看，擦干净的果子一股脑儿地全送到自己手里，眼见着就要拿不住摔地上，这才出声问道。

　　“啊？”陆千眉反射性地叫了一声，一回神就看到明寐手里快要落地的果子，忙停了手里的动作去帮她接。

　　本就通红的脸，现下更是像要滴出血来——他竟然看着人家姑娘看傻了，慌乱地迭声道歉:“林姑娘对不住对不住……”

　　“小哥不必客气，我还没谢谢你找来这些果子呢，你叫我如雪就好。”

　　明寐手头轻松了，眼睛也笑弯了，轻声安抚着红脸小弟子：“你还没告诉我该如何称呼。”

　　见她浑不在意，陆千眉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的温度慢慢下来，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她，央她将果子带给车里的月见华。

　　这边你来我往，去找水的邬兰亭也回来了。

　　他走到车边，先对二人笑笑，又从陆千眉手中接了几个果子过去，用打来的水冲洗一遍:“月儿身子不好，万不能吃些不干净的。”

　　邬兰亭边说边拿帕子擦干了果子上的水渍，这才给车里的月见华递进去。

　　“兰亭师兄进来吧。”

　　听月见华叫他，邬兰亭提着水囊进了车厢，留下因他方才一句话再次涨红脸的陆千眉和难得词穷的明寐。

　　气氛有些僵持，明寐觉得自己再不说些什么，陆千眉浑身的血气就要全涌到脸上了。

　　“我相信邬公子不是针对陆大哥你的。”

　　明寐用真挚的眼神望着陆千眉，心中暗自腹诽:这个邬兰亭平日里看不出来，原来是这么张狂的人吗？还是自己与他接触少了。

　　也不该啊，只怕是他遇到师妹的事就失了分寸了，这就叫关心则乱，看来想要探听更多消息，事情的诀窍还是在这位见华师姐身上。

　　思及此，明寐心下已有了打算，再看面前一言不发的小弟子，又觉出他身上可怜的意味。

　　感受到心中那带着嘲弄和烦躁的怜悯，明寐陡然生出一种冲动。

　　冲啊，她想，冲进马车里，告诉刚刚不可一世的男人，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眼含鼓励，笑看着陆千眉，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陆千眉辜负了她的期望，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林小姐面前彻底没脸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傻笑，把手里剩下的果子往旁边一搁，扭头又钻进了林子里。

　　明寐当下失了所有兴趣，瞥一眼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果子，没什么吃的欲望。

　　车里那俩人明显有事要谈，她现在是进不去了，溜溜达达地也走到了林子边，看着那在视线中飞跃玩耍的彩色鸟儿，明寐鬼使神差地轻声唤了它过来。

　　等小九落在她手上，她才想起自己根本没什么要小九传达的。

　　喊都喊过来了，想着之后应该也没有什么大事，明寐逗弄了一会儿立在手心里的鸟儿，看了看不远处树枝上挂着的雪沫，将鸟儿举到面前。

　　“化雪时至京城，”想了想，她又笑着加了一句，“安好，勿念。”

　　她脸上的笑容与平时不同，少了刻意的讨好和卖俏，带了几分幸福安详的神色，让林子里树后的陆千眉也觉得这冬日冷风顿时温暖起来，也忘了去听清她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明寐放飞了小九，回身看向这片开得正好的梅林，不远处树后人的动静在安静的林子里算得上清晰可闻了。

　　迎着梅林一路走进去，明寐暗忖岛主多少有些瞧不起人了，难道就让这样的人防着她吗？

　　不过自己也是好笑，被这寒冷天气冻坏了脑子，平白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明寐抬头望顶上的梅花，顺着视线，刚刚盘旋在空中的小彩鸟此刻已望不见影，后悔懊恼都没用，她也不会。

　　说就说了，保不成还能膈应他，那样就最好了。

　　仿佛又看到那人用平静的眼掩饰心中的羞恼，明寐心下一阵爽快，抚着花枝的手下意识收紧，一枝艳红的寒梅顺势落入她手中。

　　用两指拈起那花，对着将尽的天光转了几圈，她笑得畅快又肆意，脑海中油然而生新的计划。

　　明寐回到马车边时，陆千眉已经先她一步坐在车辕上了，邬兰亭还在车里，也不知道这师兄妹俩哪来这么多要背着人说的话。

　　“陆大哥。”明寐笑着喊人，陆千眉寻声望见她，也不自禁地笑道:“林姑娘回来了。”

　　明寐紧走几步到他身前，隔了些距离同样坐上车前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询问他:“陆大哥好些了？”

　　陆千眉被她这句话问得愣住，反应过来后心中一暖，现今他看明寐除了心里发紧外，还带着点刚才得见她恬静笑容后的亲近，仿佛林如雪所有的秘密都被他知晓。

　　“我能有什么啊？”他大咧咧地回答，“邬师兄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嘛，我知道他没有恶意，怎么可能去怪他，如雪别担心了。”

　　邬师兄对见华师姐那份心，整个三仙岛的人都一清二楚，唯有这俩人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过是受了连累。

　　其实说到底，邬师兄也没真说他什么，只是不经意间就给他落了个没脸。

　　明寐又认认真真看了他两眼，似乎在确定他真的没事。

　　邬兰亭这时也从车里出来，明寐想了想，小声地对陆千眉说:“那我进去了，陆大哥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跳下马车的邬兰亭看了她一眼，她回一个笑算是打了招呼，猫身进了车厢。

　　月见华拥着不知何种动物制成的绒毯半躺着休息，像是闻到什么，从白色的绒毛中睁开眼看向她:“林姑娘簪了花？”

　　明寐见她发问，下意识抬手抚上发髻，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红着脸回答她:“方才邬公子进来同师姐说话，我无事可做就去林边转悠了一阵，看到这梅花开得正好，我本来也不想摘，许是老天爷送我的，恰落了一枝在我头上。”

　　她边说边摩挲着发间的花枝，想了想，在月见华的视线中将其一把扯下来。

　　林如雪满门被灭，双亲离世，理应守孝三年，这些日子也确实素面白衣。

　　白色通常带给人沉静的感觉，在她身上却显出几分的跳脱，想是她惯常睁圆的眼总是带着锐气，经由圆润的鼻头中和倒不显得逼人；眼睫并眉都浓黑如墨，然唇色浅淡。

　　她整个人在浓艳与浅淡中呈现出微妙的平衡。

　　说着守孝，观她神色，要说一点悲伤也无那是假的，但当初与月见华哭诉时深切的悲戚此时在她身上再也寻不见。

　　月见华满腹的怀疑，临到头只说出一句:“林姑娘节哀。”

　　明寐摆摆手，靠在另一边车壁上，眨着眼想了想:“见华师姐说节哀，我这两日是听得多了，可我知道姐姐心里是在笑话我的。”

　　见月见华斜了眼看她，她又苦笑一下：“姐姐心里一定说，一家人都死绝了，我还有心观花，真真是没心没肺，不，是冷性绝情才对。”

　　“可姐姐知道吗？我长这么大，见过这家人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明寐阖着眼，像是在思考怎样将真相说得体面些。

　　“我娘不是林堂主的妻子，是他到朋友家喝酒，酒醉后伺候他的丫头。林堂主是个好人，做了的事也没有不认，可林堂主夫妇感情深厚，林堂主一看到我娘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夫人，想要送我娘去个安生地方，可我娘那时又怀着我。”

　　说到这，她的脸色逐渐衰白，手指无措地交缠又松开，即便紧闭着双眼也挡不住落下的泪水，连月见华都能感受到她的自责与无助。

　　抬手稀里糊涂地摸了把泪水，明寐又接着说:“说起来我还没出生就是个不会看情势的，要不是我，或许我娘跟林堂主，还有林夫人，大家都不会这么痛苦了。可我还是来了，出生那日——后来有人告诉我——是个大雪天，我娘打小受苦，身子骨弱，受不住寒。心里又有事，我一落地，她就闭了眼去了，所以我也没怎么过过生日。我刚满月，林堂主不想他夫人看到我时心里膈应，打听到我娘的江南老家，就让人把我送了过去，又着人打点了一番。我当初跟姐姐说我是体弱才养在江南，实际上是骗了姐姐。”

　　即便声音带上哭腔，她仍哽咽着坚持说下去:“这次家里办喜事，林堂主的小女儿，我的妹妹结亲。我这才从江南老家过来贺喜，一进门看到那样的惨状，头几天确实是满心悲愤，可过了那几日，心里头竟空落落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我自幼也当是无父无母，没拥有过，失去时也就不大觉得难受了。”

　　月见华虽说心思细腻，可到底心性纯良，且涉世未深，听了明寐这番剖白，即便仍对她百般怀疑，当下也被疼惜的心绪充盈。

　　反正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月见华想，就由她吧。

　　“如雪，”“嗯？”“睡吧。”“嗯。”

　　夜色太深，月见华没看见，刚刚那张哭泣的脸庞，此刻即便还带着泪痕，仍浮出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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