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权门,娘子她马甲掉满燕都

作者:江阿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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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仙窥锦


      沈昭坠入一场经年的梦。

      黄沙漫卷如怒涛,八岁的她拖着渗血的足踝在沙丘间跋涉。远处的地平线上,孤烟笔直刺向苍穹,将血色的夕阳劈成两半。
      绿洲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她扑向那片幻影般的水光时,沙粒突然塌陷。
      最后的意识里,驼铃叮咚如梵音,混着少女清泉般的惊呼。

      有冰凉的水珠溅在脸颊。
      “你醒啦?”
      再醒来时,月牙泉的水汽沁入肺腑。扎着双鬟的小姑娘正托腮看她,杏眼里盛着沙耶的星光:“我叫阿昭,你叫什么名字?”
      见她怔忡,阿昭又变戏法似的捧出马奶葡萄:“喏,蘸着崖蜜吃最甜了。”

      车队驼铃在暮色中叮咚。阿昭缠着她问来历,她却只是摇头,从贴身的羊皮囊里摸出颗蜜蜡:蜡体澄黄如凝固的夕照,内里封着朵格桑花——阿妈说过,要知恩图报。

      “给我的吗?”阿昭惊喜地捧住蜜蜡,突然转身高喊,“阿娘快看!像不像你妆奁里那颗落日珠?”

      伽蓝公主提着裙摆走来,金线编织的腰链随着步伐轻响:
      “这是…”
      她突然蹲下身,琉璃般的眸子映着蜜蜡:“小丫头,你从藩国来吗?”
      阿昭趁机钻进母亲怀中,仰起沾着沙粒的小脸:“她不会说话,我们带她回宫好不好?”

      伽蓝公主指尖轻点女儿鼻尖,腰间的和田玉佩叮咚相击:
      “那...莫要让你阿爹瞧见这颗珠子。”

      ----

      沈昭睁开眼时,身侧锦衾已凉。她强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轻唤道:“乔儿?”

      “娘子醒啦?”乔儿端着鎏金铜盆进来,热气蒸腾着玫瑰露的芬芳,“三郎君寅时三刻就上朝去了,特意嘱咐莫要惊扰娘子。”

      沈昭揉了揉酸痛的腰肢,忽觉不对:“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乔儿绞了帕子递来。
      “郎君临走时特意去给老夫人和夫人告了假,说…”小丫头突然红了脸,“说昨夜与娘子对酌,让您多歇歇。”

      沈昭手中的帕子“啪”地掉进盆里。
      什么对酌?分明是那人自饮了三杯梨花酿,怎就变成…
      她突然想起昨夜屏风上纠缠的剪影,耳尖顿时烧了起来。

      “快梳妆!”她慌慌张张地抓过褙子,“母亲说今日须去她房中考校《女则》…”

      ----

      待沈昭匆匆赶到上房时,上官蘅正在临《灵飞经》。檀香袅袅中,那支紫毫笔走得龙飞凤舞。

      “给母亲请安。”

      上官蘅头也不抬:“来了?”
      笔锋在“贞静”二字上重重一顿。
      “《女则·敬顺篇》第三则是什么?”

      沈昭垂首答道:“夫妇之谊,当如琴瑟。主敬戒嬉,主静戒哗……”

      背到“戒嬉”二字时,昨夜那人染着酒意的凤眸忽地浮现在眼前。
      烛光里他松散着衣襟,将《女则》随手抛到床尾的模样,与此刻肃穆的书房形成鲜明对比。她一个恍惚,险些咬到舌尖。

      “差强人意。”

      上官蘅搁下紫毫笔的声音惊得她回神。余光瞥见大夫人目光正落在自己衣襟处——那天青色交领下,一抹红痕若隐若现。沈昭耳根顿时烧了起来,忙将衣领又拢紧三分。

      她虽自幼嗜读诗书,独独对《女则》一类厌烦得紧。
      偏生当年在寒山居士郭夫子的私塾时,沈云舒常偷懒耍滑被罚抄写,每逢这时,她总要扯着沈昭的袖子假哭道:“好妹妹,你字迹工整,帮我抄一半可好?”

      于是,那些个春困秋乏的午后,她常伏在窗边小案上,一笔一画誊写着“女子四德”,窗外是旁人的欢笑嬉闹声。
      墨迹未干的宣纸堆得老高,倒把《诗经》《楚辞》都挤到了箱底。

      谁曾想,当年被迫记下的那些条条框框,今日竟在这雕花屏风前派上了用场。沈昭悄悄抬眸,瞥见上官蘅案头那本《女则》边角已经卷起——想来这位大夫人,当年也是这般熬过来的。

      “差强人意。”

      上官蘅突然搁笔,狼毫在端砚上轻轻一磕。
      沈昭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才发现衣襟微敞处,一抹红痕若隐若现。
      她慌忙去拢衣领,却听得大夫人淡淡道:
      “未时随我去趟万绣庄。”
      上官蘅指尖抚过案上那本《女则》,书页间还夹着昨夜她用来标记的洒金笺。
      “听闻沈府闺阁善绣,正好去挑些新到的蜀锦。”

      窗外的海棠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几片花瓣粘在窗纱上,像极了昨夜落在床榻间的茉莉。

      ----

      东宫殿角铜铃响过三遍时,颜怀卿才踏出朱漆宫门。太子杨霁留他商议边关要事,这一谈竟过了午时。
      金水桥畔的柳絮纷扬如雪,有几片顽皮的,正黏在他官袍的獬豸补子上。

      “子毓留步。”
      太傅江胥手持缠枝牡丹纹锦盒迎面而来,腰间紫金鱼袋在春风里轻晃。
      颜怀卿欲行礼,却被一把扶住:

      “拙荆连夜做的蜜浮酥柰花,”
      江胥捋须轻笑,眼尾皱纹里藏着深意,
      “她说你既已成婚,便是缘分。听闻这沈昭是前镇北军节度使沈文舟的遗珠…”

      思及此,老太傅忽然压低声音:“当年与藩国耶律山一战,你父亲与沈文舟…罢了。”
      他指尖在锦盒上轻叩三下,“总归要善待人家。”

      颜怀卿双手接过,只觉分量不对——这哪是糕点,分明是揣了块砚台。掀开一线盒盖,酥酪花下果然压着个螺钿小匣,匣角还故意露出半截红绸:

      “学生谨记。”
      他躬身时,官袍上的獬豸补子掠过太傅的紫金鱼袋。

      回府路上,茂茂兀然“啊呀”一声:“郎君不是与叶大人约在会仙楼……”
      话落一半,他眸光一闪,当即改口道:“小的这就派人去传话,说您被太子殿下扣着讨论军国大事!”

      颜怀卿斜睨他一眼,惊得茂茂缩脖子。却见自家郎君唇角微不可察扬起了一抹弧度:“多舌。”

      未时三刻,颜怀卿拎着锦盒踏入内院。寝房门扉半掩,床榻上乱糟糟堆着锦被,枕边还落着支茉莉绢花——正是昨夜他亲手从沈昭鬓边取下的那支。

      “三娘子呢?”他眉头轻蹙,问身后抖如筛糠的门房丫头。

      “回、回郎君…”那丫头结结巴巴,“大夫人带着娘子去万绣庄了,说是要挑…挑新到的蜀锦…”

      颜怀卿将锦盒往八仙桌上一搁,"咔嗒"声惊飞窗外麻雀。
      盒盖震开缝隙,蜜糖裹着的酥柰花晶莹剔透,底下红绸却明晃晃露出一角,活像在嘲笑什么。

      他忽然转身疾走,官袍下摆扫得门槛“啪”地一响。

      “郎君要去万绣庄?”茂茂提着衣摆追得气喘。

      “去会仙楼,”颜怀卿头也不回,“既约了叶景明,岂能失信。”

      茂茂望着自家郎君笔直的背影,偷偷撇嘴——
      往日郎君爽约也就爽约了,何曾见过他哪次爽了约,又突然“守信”再去的?
      这会仙楼偏巧与万绣庄隔街相对,郎君此番只怕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

      金泥扇"唰"地在会仙楼雅间内展开,叶绍棠挑眉道:"子毓不是说与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怎的…"扇面"岁寒三友"图随手腕轻转,"莫不是东宫的龙团胜雪,比不得这会仙楼的梨花白?"

      叶绍棠,字景明,北律大理寺少卿,与颜怀卿同为太子伴读出身。虽生得一副风流相,却是刑狱断案的一把好手。

      颜怀卿端坐如雪压青松,指节在越窑秘色瓷上叩出《阳关三叠》的调子。
      这临窗的"听雪轩"正对万绣庄二楼——那扇雕着缠枝莲的支摘窗后,沈昭正俯身查看一匹芍药折枝锦。

      "蜀锦贡品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颜怀卿忽地开口,目光却凝在沈昭发间那支将坠未坠的和田玉簪上——昨夜这簪子硌在他掌心时,也是这般摇摇欲坠的模样。

      叶绍棠正要答话,却见对面那人凤眸微眯。
      顺着视线望去,他了然一笑: “听闻今年蜀锦上供少了三成…”
      叶绍棠故意拖长声调,手中金泥扇在案上投下斑驳光影。

      “不止。”颜怀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釉色青白的瓷盏衬得他指节愈发修长。

      “不止?”叶绍棠不免讶异,一双惯常微眯的桃花眼霎时睁得溜圆,“据说江南织造那帮……”
      彼时窗外马蹄声碎,上官蘅的朱轮马车正缓缓离去,独留一辆青帷小轿。
      而颜怀卿的视线,仍黏在某个浑然不觉的小娘子身上。

      "啪!"
      金泥扇骨敲在鎏金香炉上,惊起一缕青烟。
      "颜子毓!"

      颜怀卿这才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琉璃盏在他指间转出流光:“你方才说到哪了?”

      “我说江南制造勾结蜀商……”
      叶绍棠眯起桃花眼——叶绍棠忽然瞪大眼睛——颜怀卿竟破天荒地给他斟了杯酒!

      琉璃盏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映得案上话本的烫金题签都晃了眼。

      却又似是记起了什么,叶绍棠忽然话锋一转,倾身压低声音道:"上头已查到这批蜀锦的标记被动过手脚。"

      “咔嚓。”
      薄胎盏突然裂了道冰纹。颜怀卿望着掌心酒液里晃动的倒影
      ——果然,同他猜测的一样。

      窗外忽一阵锣鼓喧天。
      楼下戏猴人领着猢狲翻跟头,楼上两人视线却不约而同锁在万绣庄二楼
      ——不知何时,右相嫡子苏羡礼已凑到沈昭跟前。

      那绛紫襕衫上金线绣的孔雀纹,在阳光下简直要扑棱棱飞出来。

      颜怀卿面不改色地又斟了杯酒,殊不知盏中晃动的涟漪早出卖了他。

      “苏家郎君这《洛神赋》怕是白读了,哪有盯着有夫之妇……”
      叶绍棠扇尖点着窗外。

      “叶景明,”颜怀卿冷声打断,“官家限你三日查清通州青田一案,你进展如何?”

      “啧,”叶绍棠折扇敲得眉心发红,“同你说话还不如去审命案!”
      忽而,他抬扇一指——

      颜怀卿顺着檀香木扇骨望去,只见沈昭不知何时已走到街边,正仰头望着货郎担上的糖人。春风拂过她鬓角,那支玉簪颤巍巍的样子,与昨夜红烛下的模样分毫不差。

      玄色官袍倏然扬起,惊落案上柳絮。

      “且慢!”叶绍棠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卷宗,“既然子毓如此关心青田案…”
      他故意将“通州青田案”五个朱砂大字晃了晃:“不如替为兄参详参详?”

      有柳絮乘风入窗,恰落在颜怀卿掌心。
      他捻着这团柔软雪绒,忽想起昨夜帐中,沈昭散落的青丝也是这般缠在他指间。

      “三日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好友,“若还查不出,莫怪本官参你渎职。”
      余音散在蓦然惊起的沉水香里。

      叶绍棠望着那道径直往万绣庄去的身影,摇头轻笑。折扇“唰”地展开,露出新题的诗句——“柳絮风前转,春心镜里知”。
      恰有柳絮落在"心"字上,倒像是给这调侃落了枚闲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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