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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围猎(上)
明亮的太阳毫无保留地悬挂于天空,却并没有散发出应有的炙热,而是仅仅起了照明的作用。车驾如龙,浩浩荡荡,旌旗蔽日,猎猎作响。
雅致的马车外,朔风凛冽,武士们背着华丽的弓箭,白刃闪寒。
漫长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前往,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宛陵围场。
金根车处于队伍的中央,皇帝童乾似乎正坐在里面闭目养神,玄色的长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金龙,黑色长发束起戴着紫金宝冠,雍容华贵的面容不怒自威。
可紧皱的眉头却昭示着她的心情并不美好,一旁的侍女则屏气凝神,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地小心翼翼,害怕触怒龙颜。
队伍的最前方红衣女子忽然脱离队伍,骑着白马,悄然来到了一辆金顶的马车前。
“齐儿。”
没有人回应,好像马车里根本没人。
童宴临知道童徇齐还在闹脾气,她也不恼,继续耐着性子哄她。
“母皇夙夜忧思,唯恐你久滞室中,一病不起,故出游围猎,观景怡情,舒怀畅志,早愈足疾。”童宴临道出皇帝的良苦用心,盼望二人重归于好。
“它好不了。”童徇齐的腿已经治了二年有余,太医束手无策,于是皇帝下令遍寻名医,只要能医治好公主的腿,赏黄金万两,高官厚禄。
马车侧窗的帘子掀起,童徇齐瘦削的面庞在富丽堂皇的马车里显得格外苍白。
她瞥了一眼童宴临,又缓缓挪开了眼神,冷淡木讷的神情,酷似没有生命的木偶,这让童宴临的心瞬间揪成一团。她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曾经饱满红润的脸庞不复存在,曾经笑靥如花的妹妹日益消沉,她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
童徇齐出现腿疾时,还有一个月到八岁,童宴临自己也才十一岁。
她只得日夜陪伴在妹妹身边,照顾她的身体,关心她的情绪,她是多么渴望妹妹可以重新变得活泼快乐起来。
“齐儿……”她收起伤感的表情,担心童徇齐瞧去,又思虑过度,“你看,外面的雪多美,待会儿可以和姐姐一起堆雪人吗?”
地上是浅浅的薄雪,点点马蹄印和长条车辙印装点着它,使之成为水墨画。远处的树上银装素裹,树下才是厚厚的积雪。
“姐姐。待会儿可以带我去找母皇吗?”
童徇齐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但这轻柔如风的话语,却差点使童宴临多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妹妹不会一蹶不振的。
“好,好。”一向沉静的童宴临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欣喜而发生变调。
自从,童徇齐双腿残疾后,她就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拒绝见人。
这次是趁她还在熟睡中,悄悄带出,皇帝举行冬狩的一部分原因是希望她能够通过看到不一样的事物,转换心情,这也是太医给的意见。
当童徇齐醒来时,见到自己身处马车内,瞬间大发雷霆,即便腿脚不便,无法移动,仍愤怒地将马车上的东西扔了出去,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在她的身边有黄嫫的陪伴,不致于伤到自己。
黄嫫是一位干练的掌事宫令,在童徇齐腿伤后,身边的所有人都被皇帝撤走,黄嫫是皇帝特意派到童徇齐身边侍奉的。黄嫫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在皇帝尚在襁褓之中,便侍奉在侧,她信得过。
自从童徇齐出现腿疾后,皇帝每天都愁容满面,疑神疑鬼,因为这不是公主的第一次出事,刚会走路时,曾误入过莲花池,险些溺死。说是误入,皇帝半分不信,照顾公主的侍卫宫女纷纷被罚,重者杖毙。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永昌公主,虽然在众多公主中排行第三,但却又许多特权。四岁时,皇帝赐予“黄金顶”给永昌公主,昭告天下无人可拦公主的路。
因为公主溺过水,皇帝就下令填了所有的池塘。又因为公主随口一句想看荷花,就大兴土木,搭建一个大型的莲花湖。
现因公主的腿疾久治不愈,皇帝又将自己的暗卫亲兵放到她身边,以防其再造不测。
皇帝有时会思考自己对永昌公主非比寻常的宠爱,对于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皇帝认为是好的,她杀了很多人,那些存有谋逆之心的人,那些伤害她孩子的人。
她还正值而立之年,有的是精力掌管国家,处置杂碎。她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国家、臣民与子女。
臣民赞颂她为太阳,可太阳照耀不了所有地方,那些无法伤害她的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卑劣无耻地将爪子伸向手无寸铁的孩子。
想着,皇帝的眉头愈发紧蹙。忽然,她感受到了轻轻的拉扯感,从她的袖子那里传来的。
她笑着睁开了双眼,果然看到了一只白嫩的小手,手腕上戴着亮晶晶的银镯子,上面的小铃铛正随着手臂抖动而摇晃,因为幅度过于微小而未发出声响。那是她命工匠为永昌公主打的银手镯。
马车早已停下,众人已经达到围场营帐处。所有人都安静地待在原地,等待皇帝与公主交谈完毕,宣告下一步的安排。
“齐儿,过来,到母皇身边来。”
侍女将帘子撩起,方便童宴临将妹妹抱到皇帝怀里,之后一齐退到马车外等候。
皇帝熟练地拎起盖子自己身上的毯子,裹到了童徇齐身上,轻柔地拿自己的脸颊蹭童徇齐的白皙脸蛋,“怎么又瘦了,鼻子还凉凉的,冷吗?齐儿。”
说着,皇帝就伸手看她穿了几件衣衫,童徇齐的苍白脸蛋泛起绯红,许是羞涩紧张,许是受冻发烫,她低着脑袋,小手抓着皇帝的手指,似乎在摆弄着那枚红宝石戒指,小声嘟哝道:“母皇……对不起。”
皇帝柳眉轻挑,唇角勾笑,淡定地将戒指取下,递给童徇齐玩。
童徇齐抬起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儿臣不应该乱发脾气,也不应该赌气说不想见母皇。母皇,对不起。”
皇帝不由得朗声大笑,摸着童徇齐的脑袋问:“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什么要道歉呢?生气就应该表示出来,不然母皇又怎么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你会不会喜欢呢?”
闻着童徇齐身上明显的草药味,皇帝的眼眸中泛起柔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齐儿都要直接告诉母皇,知道吗?母皇什么都会为你做的,不能自己生闷气,这对身体不好。”
童徇齐抓着戒指,努了努嘴巴,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却被皇帝抢些打断,“但药是一定要吃的。”
皇帝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公主心中所想,童徇齐的眼睛瞬间暗淡了几分,“不过,喝完药,可以吃粉蜜糖。”
出于对永昌公主的身体状况着想,太医吩咐过不可以吃糖,之前吃太多了。
“那我还要吃水晶糕、青荷酥、如意圈……”童徇齐瞬间高兴起来,掰着手指,数着自己要吃的东西。
“好好好,都可以。”
皇帝抱着公主下了马车,宣布围猎正式开始。
童徇齐并没有跟着童宴临去堆雪人,她安静地待在营帐里,为一支精巧的箭安装白色尾羽。
箭镞散发出冷冷寒光,昭示着它的锐利,这是黄嫫特意帮她磨的。铺着兽毛的轮椅旁站着两位黑衣人,这是负责保护她的暗卫。
木桌上排放着一些小巧的木作工具,像是工匠根据公主手的大小专门打造的。除了暖炉外,还有一个独特的圆筒状匣子,这是一柄银色的袖箭,短小轻盈,便于携带防身。
安装完毕后,她又拿起锉刀,小心翼翼地为箭雕刻花纹。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行云流水,她对这些工具的使用已经达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
谁能想到平日养尊处优的永昌公主,竟是位木匠,且这已经是她接触机关术的第五个年头了。
因为皇帝反对,认为这是不学无术,她曾被禁止接触这些东西,二人爆发过冲突,最终各退一步,皇帝允许她每月的最后一天可以玩木雕,前提是她的学业要优秀,要通过太师的考核。
现又因生病而重拾,皇帝不再禁止她做任何事。
沉浸于喜爱的事物中,是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她和其他的姊妹不一样,她向来不喜激烈的户外活动。转眼之间,外面传来喧闹的马蹄声与人声。这是狩猎结束,众人归来的信号。
士兵正在清点、汇报每个人的狩猎成果,皇帝的身旁是一位锦衣华服的清秀女子,细眉柳叶眼,淡紫色的衣袖上站着一只高大威猛的海东青,比她的脑袋还要大。
这是大毓国的第二位公主——德清公主童嘉行,今年十二岁。
童徇齐觉得她的二姐很像寒梅,白雪中孤高苍劲的黑梅枝上,绽放着生机盎然的梅花,风吹花动,枝不动。
猎物很快清点完毕,童嘉行收获颇丰,王公贵族向皇帝说着假意的恭维,权贵大臣对公主讲着真实的赞誉。
童嘉行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可笑意未达眼中,眼中仍含风雪,仿佛置身事外。丞相忽然问起大公主的位置,士兵的回应是还在打猎中。
等待一段时间后,仍未见人归来,皇帝刚准备下令派人去寻,就听见了沉重的马蹄声。
艳丽的红衣猎猎作响,明亮的凤眸里扬着自信的光芒,健壮的栗色骏马拖着黑熊的尸体,奔驰而来。童宴临从马上一跃下,丝袍流光转,将背上的弓箭交给侍卫。
“儿臣猎得一熊罴,献给母皇。”
童宴临沉静地向皇帝行礼,展示、禀报自己的猎物,从野兔、野鹿到那头壮硕的黑熊。黑熊被几人合力抬到皇帝面前,身后是尸身犁出的深沟,长长的血痕宛如胜利的披风。
她右臂护腕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骇人的抓痕,翻卷的肉里渗着血珠。童宴临的黑瞳似幽深古潭,没有半分波澜,等待着皇帝的金口玉言。
黑熊咽喉间的箭矢还在滴落鲜血,皇帝收回抚摸兽毛的手,望向童宴临,“这兽皮品质上佳,正好给你小妹做件大氅,如何?”
“如此甚好。”童宴临的目光瞬间转移到童徇齐身上,眼中闪过喜色,但又很快恢复平静。作为大公主,她一直想给皇帝留下沉稳有度、理性睿智的形象,但少年人的欢喜总是藏不住了。
皇帝的也跟着露出笑容,似乎在为姐妹俩美好的感情而满意。她抬手,示意侍从搬出早就准备好的红木箱子,耀眼的光芒随着箱子的打开而散发,一副盔甲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北丘进贡的银犀宝甲,抵挡这种猛兽的攻击绰绰有余。”皇帝锐利的目光落到童宴临的伤口处,“下次莫要再受伤了。传太医。”
“谢母皇赏赐。”童宴临躬身行礼,身旁的侍卫接过箱子,抬了下去。
垂下的眼中闪过不甘,似乎在为自己的不完美而懊悔。但再抬头时,阴霾已消散,她径直跑来到童徇齐面前,从挂在腰上的皮包里掏出一只小雪人,放在轮椅桌上。
“看,我给你堆的小雪人。”
童徇齐满心欢喜地捧起可爱的小雪人,仔细观察,轻轻触弄。圆润的眼睛里充满欢天喜地的光芒,皇帝看到了,没有批评或制止。要知以往,她从不许童徇齐碰冰凉的东西。
三人其乐融融,仿佛她们才是美满的一家人,而童嘉行站在不远处,却好像远在天边,自己只是外人。她的脸上忽然露出凉薄的笑容,又瞬间烟消云散,随着众人一同进入营帐。
她躬身接见权臣,礼仪无失,与世家子弟一起畅谈,一身傲骨倒从未弯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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