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天阙

　　一瞬间，四周都是寂静无声。

　　穆修站着没动，清冽的目光看向晏衡，带着些疑惑与不解，似乎诧异她怎么会为他出头。

　　晏衡见他站着不动，索性手腕搭上他的腕间，她的指尖温热，握的极稳。穆修的手轻轻抖了一些，而后侧眸，正对上晏衡那双灼灼如烈火般明亮的眸子。

　　晏衡虽是朝他笑，但语气中带着狠厉：“他们砸你，你就不想还手？”

　　穆修似乎被她的话触动了，指尖微蜷，尚未开口，晏衡已将酒杯塞进他掌心。

　　“别怕，握紧。”

　　晏衡的话掷地有声，极其坚定。穆修下意识的收拢手指，她的指尖覆上他的手背时候的温度，如她的目光一般灼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引他抬起手腕。

　　“看准了。”她说话间的气息也是温热的，却坚韧似刀锋：“掷！”

　　话音未落，杯盏已脱手而出，破空划过一道凌厉弧线，直直砸向周小郎的脸上！

　　“砰！”

　　酒杯落地，杯中酒蜿蜒而下。满座哗然，周小郎踉跄后退，捂着脸怒喝：“晏衡！你......你，我要去圣上处告发你。”

　　"你去啊。"晏衡不在意道：“反正，我打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周小郎怒极，但他被晏衡修理过一次，至今还记得当年被晏衡和郭珩两个人打的趴了整整七日才能动弹。心疼的周小郎的老爹去徽帝处告御状！

　　可是，他们会告状，武虞侯也会告状！

　　而且武虞侯还年纪比周小郎他爹还大上一辈呢，卖惨谁不会。那时候他们刚回上京城不久，武虞侯的腿伤还未好，天微亮就颤颤巍巍的拄着拐，硬是不要人扶自己爬上了紫微宫，见了徽帝就趴在地上哭着告状。

　　哭自己年级大了还断了腿没用了，不能再替徽帝上战场杀敌了，也护不住家里的独苗苗。哭自己出身不好，委屈了他的乖孙女，来了上京城只能被世家子欺负。哭他早死的妻子和女儿，昨天夜里双双到他梦里头骂他，埋怨他让亲孙女被人恐吓的都不活泼了。

　　哭的徽帝脑袋疼，只能赏了许多珍贵药材给晏衡压惊，还赐了软轿送武虞侯府回去。可武虞侯还未消气，让轿夫抬着他围着周御史的宅院打转了三圈，轿子后边跟着一堆人喊话，喊他周家父子不要脸，小的打不过，大的只会告状。喊得周家大门紧闭谢客了一月，周小郎好长一段时间都躲着晏衡走。

　　此次一战后，晏衡便在整个上京城扬名，满上京城的人都知道武虞侯府的人不好惹。

　　此刻，周小郎心里只恨出门没看黄历，他对晏衡的畏惧使他现在只敢发怒不敢上前。

　　晏衡轻蔑看向这些欺软怕硬的人，她挡在穆修身前，对着诸人道：“这个书生，由我罩着了。若是被我知道，日后还有人欺辱他，便是与我晏衡过不去。”

　　穆修不可置信的看向晏衡，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是何用意，为何会这般帮他。

　　穆修虽瘦，但身量高，他比晏衡高一个头，垂眼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晏衡飞扬的眉眼与灼亮的眼眸。

　　“我送你回去。”她拉了穆修走。

　　穆修走了神，被她的话拉回神思后眼中的眸光晦暗，神色淡淡的目光中闪过忽明忽暗浮动的光华，他颔首道：“多谢晏世女的相助，只是，为了我与周家郎君交恶，实在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愿意，你只受着就是了。”晏衡挑眉轻笑，她明媚张扬的神色，好像从不会惧怕什么。她明亮的就像太阳般炙热，今日穿的是大红衣衫，明艳又桀骜，满身是不在意这世道的规矩伦理的轻快。

　　晏衡忽然停住脚步，眼向穆修受伤的那只脚：“你伤还未好，不在家修养，出来做什么？”

　　穆修看向这个恣意张扬的侯府世女，眼里有说不明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会而才说：“我非世家子，授官不易。想着出去多多参加些雅集，好让人能知晓我的名字。”

　　晏衡不屑的摇了摇头，看向他，说话的语气有些老成。

　　“你以为那些世家子弟会因你一首诗、一篇文章就高看你一眼？”

　　穆修温和如泉水的眼眸里起了波澜，似乎在质问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羞辱人的话。

　　晏衡见他清泠泠的目光，心里就发软。不过是个天真如白纸的书生，不知道官场里的这些弯弯绕绕罢了，见他委屈的神色，她又有些不舍得说这样的重话伤他了。

　　可是这便是事实啊，他总会要遇到的。

　　她抬手，指尖几乎要戳进他的脸上，“他们只会觉得，你拼命的样子，可笑又可怜。”

　　见他听了话，低垂眉目的乖顺模样，晏衡耐下性子道：“你以为忍了一时之辱，就能做官了？那般人向来捧高踩低的，就算你做了官，他们还会再砸你第二次，第三次。”

　　她今日还是骑的惊雷，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箭袖衣，翻身上马时衣袂翻飞，明艳又利落飒爽。待她坐稳后，晏衡朝着穆修伸出手，挑眉一笑间明艳英气：“上来，我送你回去。”

　　穆修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沉吟片刻却拒绝了：“晏世女今日替我解围，穆修十分感激。只是白衣巷与侯府相隔甚远，不必劳烦。我自己回去就好？”

　　“你生气了？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上来，我方才已经说过了，送你回去。”

　　穆修的眼中带着清冷的疏离。他感激晏衡对他的相助，但是也不想与这些权贵沾染了交集。可穆修疏离防备有什么用呢？晏衡反而十分喜欢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里盛满了清澈溪水，此刻他清冷疏离的神色就像冬日里刚结的冰，好看。

　　晏衡向来想要的便是要得到，她也没有耐性等他回话，一把将他拽上马背。穆修还未回过神来，就整个人被拉着上马然后跌进晏衡的怀里。

　　“放松些。”晏衡的声音从耳旁传来，带着几分戏谑，“我的骑射是极好的，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晏衡单手控缰，大黑马踏着碎步穿过长街。穆修坐在她的身前，被她揽入怀中。

　　穆修呼吸微滞，声音低哑却固执：“晏世女何必戳破我的念想呢?是可笑也好，可怜也罢……总比我一辈子困在陋巷里强。”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嘲笑奚落你，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个事情。”就算是晏衡蛮横的性子，可是此刻也说的婉转了些：“你该是知晓，而今朝堂上都是世家盘根错节，举荐的都是世家子弟或是门客，你就算入了春科榜，也不定做的了官。”

　　“我知晓。”穆修的声音淡淡的。

　　她也直接问了：“我喜欢你的模样，你入赘我侯府，我助你做官，可好？”

　　“晏世女莫要开玩笑了。”穆修浑身僵了一下，语气有些生硬，转头说道：“我不过是寒门之身，不敢高攀。”

　　晏衡发现，他似乎总是对她有莫名的抗拒，不论初见时候，还是现在。

　　“穆修不过与晏世女相识两日，不知为何，晏世女会选择我呢？”穆修小心的开口问道。

　　晏衡没有回话，她只继续说：“若是你不愿马上成亲，先定亲也是可以的。到时候，有武虞侯府做你的后盾，你想做官尽可为你打点，这不是两全其美？”

　　说话间，已经到了白衣巷。穆修下了马便往厢房走，他的耳垂发红，似乎有些害羞的恼怒了。晏衡只觉得他是书生意气，多磨几次便好了。

　　她将马栓好，落后了几步跟着他走。晏衡对穆修的皮相满意极了，眼睛好看，身段也好，就连背影也是清俊飘逸，她跟在他身后一步步的看，越看越喜欢。

　　他进屋后生起了红泥茶炉，茶炉上的水正滚沸，取了茶饼，细细碾碎，沸水冲入，茶香顷刻盈满一室。

　　他倒了杯茶给晏衡，语气是不急不缓：“晏世女厚爱，我十分惶恐。只是我们相识的时日实在太短了，世女都不知晓我的性格为人，便要与我结亲，实在让我不知所措。穆修虽只是一个寒门书生，但自小便见父母恩爱，心中十分向往能如有父母般琴瑟和鸣的婚姻。在我心中，不想让感情掺合了太多的利益。”

　　“你若是觉得今日太短，那容易，时日长久，我们有太多时间相处。至于利益，你为何不能认为是我对你一见钟情呢？我喜欢你这双清冷冷的眼睛，这通身的书生意气，看着让我心里舒服。”

　　穆修又是一怔，好不容易缓和的面上又泛了红。晏衡见此，继续哄他：“你长的好，还是个读书人，我见你便喜欢。话本里一见钟情的戏码那么多，你怎么那么迂腐非要说是利益相关？”

　　“我就是喜欢你长的好看，难道还不够么？”她指尖虚虚点了点他的眼尾，“我如今必须成婚，家中祖父给我选的我都是自小一起摔打长大的儿郎，我下不了手。既然总要选一个，不如选个看着舒心的，至少对着你，我看着喜欢。”

　　穆修觉得他被触点过的眼角有些发烫，他从来没有见过晏衡这般直白大胆的女子。他看着面前这个明艳大胆，又权势滔天的女子，忍不住低声问道：“仅此而已？”

　　“不然呢？”她挑眉，“我需要一个与我成婚的人，你需要有一个有权势的后台助你做官，这不正好？”晏衡忽而又笑，“穆修，这世上的姻缘，未必都需要惊天动地的理由。我选你，只是我喜欢你的眼睛，只一条就够了。”

　　穆修还未缓过神来。茶汤已经沸了几沸，晏衡给自己沏了一盏茶。

　　他方才被调笑的悸动冷了下来。

　　“你这煮茶的法子倒是新鲜。”晏衡喝了一口，满口清香，她用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你是怎么想出直接用沸水煮泡的，比那些捣姜加盐的强多了。”

　　穆修没有回答晏衡成亲的要求，只接话道：“我长于会稽，那是一处多茶山的地方，幼时常随着叔父上山去采茶，我见山民多用泉水煮新芽，喝完后舌底留有甘香。便想到《尔雅》有言，‘槚，苦荼’。茶之本味，在鲜在冽。若以椒桂乱之，如同以金粉饰枯木。”

　　“好一个茶之本味，那些名士终日谈玄，饮的却是五味杂陈的浊汤。”晏衡抚掌笑道，而后问他：“你是会稽人？”

　　穆修点点头，道：“是，我自幼跟随叔父在会稽长大。”

　　晏衡托腮望着沈砚，目光明亮又灼热，她轻笑道：“都说江南美人多，果然不假。你一个男子都生得这般好看，那边的女儿家该是何等的貌美？”

　　她这话说得轻佻，偏生语气又诚挚，眼神明亮灼灼无轻浮的神色，让穆修听不出半分狎昵。

　　穆修今日经历了她多次的调戏想，似乎已经定下心神：“江南多山水，那边的女子自有她生来的温婉。可北方佳人亦有她的飒爽，譬如晏世女这般明艳飒爽的女子。”

　　晏衡闻言，笑了笑。她见穆修的茶盏空了，替他续满，道：“我说的话，你再好好思量，你又没有婚约，与我成婚不亏的。你就把你自己当做那些戏台子和话本里的书生，把我当做那路上突然冒出来的狐妖，给了你一场前程。大不了，过几年，你实在不愿意了，我再给你些银钱让你走。”

　　穆修闻言抬眸，四目相对。晏衡的目光炙热又大胆：“你再多多思量，至少上京城里，有我护着你，你不会再被人欺负。这个玉佩你收好，若是有何想要的，便直接来侯府找我。”

　　她将腰间的赤色朱雀佩玉交给穆修做信物。

　　晏衡觉得她今日了了一桩大事，心情舒爽。而后想到城西别苑中的郭珩该醒了酒了，也要去问问到底是这些年他经历了何事，让他这般颓废。

　　她自诩不是个重色轻友的人，郭珩是她在上京城里唯一的一个臭味相投的好友，她自然要去多多关怀。

　　进了宅子，便见到郭珩懒洋洋的半倚在藤椅上。他浑身都是懒洋洋的，一腿屈起，一腿懒散地垂落。正拿着酒壶仰头灌下一口酒，见到晏衡走来，低笑轻笑道：“阿衡来了。”

　　“我离开上京城不过三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呢？”晏衡低声叹气，有些心疼道：“长风，你是遇到什么让你不好的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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