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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冬同栖
裴亦初的电话总是在早晨九点零三分响起。
这个时间精准避开了白暮雪吞服帕罗西汀后的眩晕期,又恰好赶在他陷入新一轮焦虑前。
手机在枕下振动的声音,像是春天叩击冰面的第一声。
“山荷叶遇到雨水会变透明”。
裴亦初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像隔着雨幕传来的琴声。
“像你的白发在阳光下的样子,很美”。
白暮雪蜷缩在药味弥漫的被窝里,指尖抠着枕套上的线头。
电话那头传来泥土翻动的窸窣声,他想象裴亦初戴着他送的那副绒线手套,浅灰色的,腕口绣着片雪花。
“风信子今天开花了”。
裴亦初的气息有些喘,像是在蹲下身观察,“蓝色的”
窗外又在下雪。
广州的雪总是下得犹豫,刚落在地面就化成污浊的泥水。
白暮雪盯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想起被漂白剂灼伤时眼泪的轨迹。
“……薰衣草”。
他突然出声,电话那头的翻土声停了。
“什么?”,裴亦初的声音惊走了风信子花瓣上停驻的蝴蝶。
“薰衣草……”,白暮雪把脸埋进衣领里,“安神”。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我明天就去买种子”。
裴亦初的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响,“还要向日葵吗?你说过喜欢葵花籽的味道”。
白暮雪无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时,才轻声答应:“嗯”。
这种单方面的通话持续了十七天。直到三月第一个周三,裴亦初发来张电子邀请函——“逐光心理诊所”校园霸凌主题讲座,地址标注在越秀区侨光路。
诊所的玻璃门推开时,风铃惊起一群白鸽。
白暮雪站在门口不肯进去,盯着宣传栏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示意图发呆。
那上面画着个破碎的玻璃人,裂缝处开满小花。
“像不像你的许愿瓶?”。
裴亦初自然地挡在他身前,隔开走廊里拥挤的人群。
白暮雪闻到他白大褂上有樱花味的消毒液气息,混着诊所周刊的油墨香。
讲座现场布置得很温馨。鹅黄色沙发椅,薄荷绿窗帘,连投影仪光柱都透着柔和的粉。
白暮雪缩在最后一排,把裴亦初给的薰衣草香囊捏得变了形。
“被孤立时产生的躯体化疼痛……”
主讲人放出张脑部扫描图,红色区域像绽开的血花。
白暮雪突然捂住右上腹……那里有道看不见的伤疤,是许逸钦用圆规扎的。
裴亦初的手无声覆上来,隔着一层毛衣,体温像温水慢慢渗透。
白暮雪第一次没有弹开。
回程的出租车里,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掠过的木棉花。
血红的花朵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白暮雪突然摇下车窗,伸手接住一朵坠落的木棉,绒毛粘在他结痂的腕间,像在伤口上种了株微型蒲公英。
凌晨两点零四分,疼痛像涨潮般漫上来。
白暮雪在黑暗中摸索手机,屏幕光照亮床头柜上散落的药盒。
佐匹克隆的空盒被捏扁,劳拉西泮的铝箔板抠出星形窟窿。
他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幻觉里许逸钦的声音和消毒水味交织成网。
“……裴亦初,我难受”,接通瞬间就漏出支离破碎的哭腔。
电话那头传来衣物摩擦的急促声响。
“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就到,呼吸——”裴亦初的声音裹着风声,“数我的脚步声,一、二、三……”。
白暮雪听着电话那端的动静:电梯叮响、引擎发动、雨刮器节奏。
他把自己塞进衣柜最深处,把大衣裹成茧。
门锁开启的蓝光闪过时,白暮雪正用美工刀在旧病历上划刻痕。
裴亦初跪在衣柜前,医药箱散落出一地星光。
“张口”,裴亦初托着他后颈喂药,指尖有山荷叶的清香。
药效发作的间隙,白暮雪看见裴亦初毛衣穿反了,内标签露在外领口。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浪费你的时间……”
裴亦初把温水杯塞进他掌心,杯壁贴着“70℃”的便利贴。
“我是医生”,他蹲下来平视白暮雪,“而且”。
窗外突然放起烟花。
凌晨非法燃放的劣质烟花,炸裂声像破碎的玻璃瓶。
白暮雪剧烈颤抖,裴亦初下意识张开手臂又僵住,想起病历首页鲜红的“接触恐惧”。
“你听说过彼得潘吗?”,裴亦初突然指向窗外的星。
猎户座腰带上三颗星连成弧线,像永无岛的海岸线。
“我就是彼得潘”,他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念睡前故事,“不论你在哪里,长到多大……”。
白暮雪的眼泪砸在杯子里……一滴、两滴,荡开的涟漪里映出裴亦初的身影。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
裴亦初的指尖悬在他发梢,“可以肆无忌惮的,快快乐乐的”。
烟花熄灭后的寂静里,白暮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看见裴亦初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白发凌乱像被风暴席卷的雪地,而那双总是死寂的黑眼睛里,此刻落满了星光。
“你想……”裴亦初喉结滚动,“来我那里吗?”他语速很快,像怕后悔。
“种了山荷叶和薰衣草,还有……”裴亦初的声音渐弱,“我可以照顾你……如果你不想”
衣橱角落的夜光闹钟指向四点十七分。秒针划过表盘的声音像雪花飘落。
白暮雪把脸埋进膝盖,声音闷在裴亦初的大衣里:“我考虑一下”,抬起脸时,睫毛上还沾着泪珠,“谢谢你,裴亦初”。
晨光穿透窗帘时,裴亦初在玄关留下把钥匙。
银色的钥匙压在樱花便签上,便签边缘画着个小小的彼得潘剪影。
白暮雪蜷在衣柜里睡着,掌心握着颗蓝色星星,上面新添了行字:“希望下次疼的时候,能抓住谁的手”
那个谁,也只有裴亦初了。
最后一片积雪从屋檐滑落。
转账提示音在每月15日上午九点准时响起,像某种机械候鸟的啼鸣。
白暮雪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数字:?5000.00。备注栏永远写着「医疗补助-0327」,那个雪夜被包装成慈善代码。
他蜷在飘窗台数冰棱,指尖在冷凝玻璃上划出算式:5000÷30≈166.67。
每天166元的“活下去补助金”,刚好够买三盒帕罗西汀,或者支付两小时心理诊金。
「退款」按钮点了三次。第一次系统提示「对方账户异常」,第二次变成「业务繁忙」,第三次弹出裴亦初的短信:「买点向日葵种子吧,你上次说喜欢」。
白暮雪把手机扔进沙发,屏幕撞在靠垫上发出闷响。
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地板切出银白条纹。
他忽然想起被许逸钦抢走的钱包,纸币散落时同学们踩过去的运动鞋。
最终他办了张新银行卡,密码设为父亲忌日,卡面选的是深蓝色,和裴亦初瞳仁在暗处的色泽一样。
每月16号,5000元会从支付宝转移到这个账户,数字在余额栏堆积成不敢触碰的雪山。
“为什么?”第三次转账时白暮雪终于打电话质问,耳尖贴着听筒发烫。
裴亦初那边传来捣花瓣的声响,山荷叶被碾碎的清香仿佛能透过电波。
“你不在我家,我又不能好好照顾你”,研磨声停了,“多转给你点钱,就当我在陪你吃早餐”。
白暮雪揪着睡衣纽扣,线头绕在指节勒出红痕。
“那如果我住到你家,你就不给我打了吗?”
“那我就给你转4000”“剩下1000折合成早餐煎蛋,每个蛋算你三块五”。
听筒里突然传来东西打翻的动静。白暮雪听见纸张飞扬的哗啦声,接着是裴亦初无奈的轻笑:“山荷叶汁洒在账本上了,正好第27页,你的幸运数字”。
裴亦初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幸运数字。
搬家那天下着太阳雨,白暮雪只带了个帆布包,里面装着药盒、许愿瓶和父亲那本《雪莱诗选》。
出租车电台在放《樱花谣》,司机跟着哼跑调的旋律,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半透明弧线。
裴亦初站在巷口榕树下,白大褂外套着件咖色针织衫,肩线被雨洇出深色斑块。
他自然接过帆布包时,指尖擦过白暮雪的手腕,结痂的疤痕碰上新生的茧。
“广东不怎么下雪”,白暮雪盯着石阶缝里的青苔。
“但会下花瓣”,裴亦初推开院门,风铃草摇落蓝紫色碎雨。
满院植物在雨中舒展,山荷叶的透明花瓣盛着水珠,风信子花序像缀满星光的宝塔。
白暮雪停在玄关处。
奶白色地砖上印着樱花纹路,吊篮蕨类垂落成绿色瀑布,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标本瓶,装着银杏叶、蝉蜕、褪色电影票,最中央是与他那个一模式的许愿瓶。
“左边第二间”,裴亦初递来拖鞋,毛绒绒的熊爪造型,“新毛巾在烘干机里,有太阳的味道”。
客房窗帘是渐变蓝,从冰蓝过渡到深海蓝。
白暮雪发现床单图案是星月航线图,枕头上放着绒布彼得潘玩偶,纽扣眼睛缝得有点歪。
雨停时夕阳破云而出。
白暮雪站在廊下看裴亦初修剪薰衣草,银剪刀开合间香气迸溅。
某株向日葵突然倾倒,金黄花盘砸进积水洼,漾开一圈碎光。
“宁夏的雪比这里下得大”,白暮雪突然说。
他看见玻璃窗映出两人的影子,他的白发与裴亦初的黑发像琴键相邻。
裴亦初的剪刀停在半空,有片云影掠过庭院,将他瞳色染成灰蓝。
“如果春是残留的冬”,剪刀“咔嚓”剪断枯枝,“那芽便是烬雪的回响”。
晚餐是百合粥配煎蛋,蛋黄溏心度恰好70%。
“为什么是4000?”他忽然问。
裴亦初的勺子撞在碗沿发出清响。
“电费500,餐费900,药费600”,他扳着手指,睫毛在灯光下扑闪。
“剩下2000是……”裴亦初突然卡壳,耳根漫上淡红。
白暮雪盯着他无名指上的旧伤。那道疤随手指曲伸变形,像时刻在改写命运的掌纹。
深夜雨声又起。
白暮雪在陌生床上失眠,听见隔壁传来口琴声。
《春天奏鸣曲》片段反复吹奏,某个音符始终漏气。
他光脚摸到门边,从缝里看见裴亦初坐在标本架前。
月光照着他手里的相框。黑白照片上女人抱着婴儿站在海边,浪花淹没她的脚踝。
那个许愿瓶被握在另一只手中,瓶底沉着三十四颗蓝星星。
晨光初现时白暮雪做了决定。
他打开手机银行,把三个月累积的15000元转回原账户。
备注栏输入又删除,最终留下:“买新口琴吧,降B调不准”。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惊起窗台麻雀。第一缕阳光穿透山荷叶,将透明花瓣染成金箔色。
白暮雪听见厨房传来煎蛋的滋滋声,还有裴亦初的哼唱。
“樱花啊樱花,明年春天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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