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洇玉
天上明月一轮,掌上明珠一颗,金尊玉贵仙人一个。镜泽野闭上眼睛,霎那间全是他这张惑人的脸,犹如邪佛,他害怕地睁开眼睛盯着沈兰深看,那妖邪佛面却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沈兰深查觉有只猫在盯着他看,心里觉得可爱,故意装睡。
长发懒懒散落在狐裘上,下颌笔直延伸到耳垂,莹润清透如玉色,耳尖正中央是一颗朱砂痣,马车里光线晦暗,此时的沈兰深,恰如一只餍足的妖精,睫毛静静卷曲,每一块骨头都完美依附于他,倘若镜泽野懂得雕刻,他便会犯难,如此一副鬼斧天工的躯壳,学上数千年也描摹不出分毫魂魄。
镜泽野咽了咽口水,这张脸实在太肖母亲。唯一一点不同,就是唇角那颗痣,他盯得入了迷,毫无所觉沈兰深已然睨着眼看他:“你在看谁。”
毒蛇捕猎往往蛰伏数刻,暗中窥伺一击毙命。
镜泽野回过神身子抖了一下,冷汗都出来了,尴尬道:“没,没看谁。”
他攥紧衣角,脑子一片混乱,世间竟然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沈兰深勾唇:“巧合罢了。”
他知道!镜泽野瞳孔放大,心跳突然停了一拍。
“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
“到了,殿下。”
沈兰深轻轻按住镜泽野的手,平静地看着他。
我将你从泥沼里拉出来,我的殿下,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你,你说什么?”
沈兰深眼神忽又变得无比虔诚,心悦诚服道:“恭迎端王殿下回京!”
镀金囚笼终于抓回了这只流落在外的燕,许多年后,冕旒拜身的端王大人才明白这一刻就是他刑期的开始。
“到了,侯爷,殿下!”
“到了,兰深!”
车马辗转,尘埃落定。
沈兰深为镜泽野系紧兜帽,拉着他的手下了马车,舟车劳顿数日,他实在想念府中的饭菜,平日那副毒舌刻薄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热情招呼:“陛下信中对你多是怜惜关怀,已定了九月十五进宫面圣。”
皇帝信中的催促快要叫他茶不思饭不想!简直比他府上养的鹦鹉还要烦人。
镜泽野感觉脑袋发麻,他挣不开那只温热的手掌,索性闭嘴当起哑巴。
没人说话,气氛尴尬异常。
顾宴白出来打圆场:“风雪太急,诸位移步花庭,饭菜备好,就等大家了。”
莼鲈和白堤也连连点头。
和一个小孩在雪里怄气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沈兰深能屈能伸,哄道:“我错了,殿下原谅我一次可好?”
“义父要弃我于不顾吗?”
这回轮到侯爷愣住了,罔顾君臣可是大不敬,众人不禁为沈兰深的脑袋捏了一把冷汗。
他讷讷开口:“怎么会……”
镜泽野迎着风雪泪流不止,“那过了九月十五又当如何呢?”
好冷,再没有比这更冷的天了,大雪又起,翻作鹅毛砸在端王殿下的肩头,一点一点洇湿镜泽野枯槁的心。
枯木只余一具空壳,被寒气装满如何捱到来年开春?
沈兰深了然话中之意,顺毛安抚:“我自是在殿外恭候您。”
顾宴白侧头看向僵持的两人,觉得奇怪,君臣之别犹如云泥,侯爷与殿下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镜泽野拿袖子抹泪,“多久都等吗?”
“多久都等。”沈兰深拿出绢帕替他擦泪。
风雪滚滚,如同烧开的烈酒,辛辣腻人,割断喉咙与汨汨脉搏。
他漫漫遐想,纯善至此,实在不像陛下的行事,陛下所出五子一女,无一不是雕心雁爪的夜叉,风雨飘摇中柔善之身是最致命的破绽。
镜泽野脸上浮起一层红,被冻得耳心生疼,他看着沉默的众人,他的脚终于动了,静静跟在义父身后前往花庭。
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是天底下最大的羞辱,人们谈论声纷纷,随着丝履裙袂擦过金玉翡翠叮叮当当撞在玉腰带上,清脆欲裂。沈兰深觉得心烦,走在最前头。
他一直拉着镜泽野,想要攥紧一个人的魂魄,这是最好的方式。他恨自己的疏忽大意,从龙之功是很好,可若是这个孩子他不想呢……他本可以安稳无忧,度过后半生富贵,锦衣玉食,不论是谁的儿子,他已经是王爷了。就这么武断地毁掉一个人,把他拉入深渊,送上歧途……
沈兰深不断追问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袒护自己的私心。
他心中纠结,连带着手劲也重了几分。
镜泽野被带着走,他看不见这府上的繁华,即便费力仰头,也看不清沈兰深的冠蛾。
“义父要带我去哪?”
“殿下到了就知道。”
镜泽野的心脏开始不安地跳动,不住地环顾。义父却是越走越快,渐渐与他拉开距离。
那只手也不再感到疼痛,已经早早抽走了。
侯府极尽奢华,奴仆无数,这一路走来罗裙无边,好似一条绸缎紧紧绞住端王殿下的喉骨,他应该做何情态?
镜泽野定定望着沈兰深,两人隔开一方紫莲池,不远,却也不近。几只白尾鸢掠过水面,悬停在紫金莲上,发出高亢的叫声。数颗莲花的层层花瓣皆由黄金打造,齿轮吱吱作响,怪异更甚。夜色倒洒,冷风如猛猊喘息。有花有风,只是不见人影再动。
沈兰深听见脚步声暂顿,悠悠转身:“我怎么会害殿下?殿下尽可宽心,只是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疑心深重,这倒是极好。沈兰深想起从前种种,重新审视这位端王殿下。
镜泽野低头看脚上那双皮靴,温暖无比,他嗫嚅:“江湖骗子……”
“殿下没偷摸骂臣两句吧~”
沈兰深开怀大笑,又露出那副妖孽嘴脸。
他一步步靠近镜泽野,颇有老谋深算的意味:“殿下连日劳累,又遭风雨侵扰,想必精神不济。臣已为殿下收拾了一间院子,清静无比,梅花也开得正好,就在此处。”
沈兰深揽住端王殿下的肩,满是诚意道:“殿下——请。”
镜泽野一点也不适应这位侯爷的奉承,只得硬着头皮往院子里踏。拾级而上,落花碾作浮尘,侯爷挑开珠帘,有几个奴才在洒扫,衣饰皆是新颖整洁。镜泽野看向沈兰深,心里满是疑问。
沈兰深回以微笑:“年节将近,自然是焕然一新。殿下还喜欢吗?”
镜泽野心想,这个人实在难缠的很,妖精鬼魅尚且需要修炼,而这位侯爷寡廉鲜耻却是张口就来。
“义父折煞我了。义父何时告诉我实情?”
沈兰深不知从哪掏出一把鱼食,悉数喂鱼。边走边答:“慈云公主死因不明,陛下又何尝不是忧心烈烈。”
“殿下您难道不想查明真相吗?”
水波暗涌,鳞光刺目。
沈兰深捞出一尾鱼,递与镜泽野。
那鱼拼命鼓动鱼鳃,在他手心里挣扎个不停。
“殿下你瞧,多么弱小的一条生命。离开了这池水,再炫目的颜色也黯淡无光了。”
“义父认为我是这只鱼?”
“非也。”
沈兰深躬身行礼,虔诚道:“您是搅动风云之人,几只鲤鱼实在不值一提。”
镜泽野把鱼放回水里,他不忍杀生,曾经的亲人朋友,也和这条鱼一般,在烈火中挣扎惨叫,在无眼刀剑下不得永生。这一声忧心烈烈未免太过轻巧狡猾。他对皇帝没来由的心生厌恶。
终于,镜泽野像只顺从的鲤鱼,被沈兰深牵上了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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