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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颂
温玙再没看那瘫软在地的大汉一眼,仿佛刚才的雷霆手段不过是拂去一粒尘埃。
她转向仍沉浸在巨大情绪波动中的李娘子,脸上已瞬间挂满了春风化雨般的热情笑容,眉眼弯弯,与方才那冷漠森然、杀意凛然的模样判若两人。
“娘子快快请进!”她热情地招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混不吝的亲昵,径直引着还有些懵懂的李娘子走进了她那间名为“一线牵”的简陋茅草棚。
棚内光线微暗,陈设简单,却堆满了卷轴册籍。
温玙麻利地请李娘子坐下,自己则像换了个人似的,兴致勃勃地当起了媒人,连珠炮似地发问:“娘子芳龄几何?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平日里靠什么营生过活?”她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早已认识对方多年。
末了,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紧盯着李娘子,带着点神秘又热切的笑意,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最最最重要的是——能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瞧瞧吗?”
李娘子被这前后反差极大、又热情得过分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脑子里还残留着草棚外那骇人的一幕,此刻面对阿玙灼灼的目光,只能下意识地顺从点头,喃喃道:“可……可以的。”她有些慌乱地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递给了阿玙。
就着棚内不算明亮的光线,她仔细端详起那张写着八字的红纸。
此刻近距离相对而坐,李娘子才更清晰地看清阿玙的模样。
初见只觉得此人清瘦颀长,此刻细看,才发现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唇色是天然的嫩红,远山般的黛眉飞扬入鬓,明明做着市井媒婆的营生,这五官组合起来,却莫名有种让人忍不住细细流连的清雅之气,与这草棚的简陋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他那跳脱的气质里。
“哎呦喂!”温玙忽然发出一声夸张的感叹,手指点着那张八字纸,眉头皱起,咂着嘴连连摇头,“啧啧啧……娘子,真不是我说你,你这八字啊,可是个顶顶的苦命格!父母缘浅,多病多灾;六亲冷淡,助力稀薄;再看这红鸾星,哎呦,暗淡无光,几近熄灭!这一生劳碌辛苦,怕是付出十分也难收一分回报,最后……唉,怕是要孤苦伶仃,凄冷终老呀!”她一面说,一面抬眼观察着李娘子的反应,语气里充满了惋惜。
“啊?!”李娘子被这一连串的判词吓得脸色发白,刚才的恐惧还未散尽,此刻又被未来的绝望笼罩,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那……那可怎么办?我……我还能嫁得出去吗?”她激动地抓住温玙的袖子。
“好说,好说!”温玙立刻换上安抚的笑容,语气瞬间又变得轻松而笃定,“愁什么?只要你去捡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桃花瓣制成桃花香囊来,我保管给你寻摸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仿佛刚才那些“凄苦终老”的判词不过是过眼云烟。
李娘子将信将疑地出去到寺庙桃林中捡桃花去了。
后头来求缘的人,一个接一个,来的皆是些命格孤苦、尤其姻缘线坎坷得令人叹息的男男女女,有的来之前就听说过一线牵的规矩,带着桃花香囊,有的这才忙不迭去捡拾桃花......
温玙就在这小小的棚子里,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热情洋溢地接待、询问、记录、掐算、安抚、保证……脸上的笑容如同面具,能在悲苦、焦虑、绝望的来访者面前,瞬间切换出最恰当的温度。
日影西斜,转眼已是黄昏。喧嚣了一天的草棚终于暂时安静下来。
温玙长长吁了口气,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上。
桌上那壶清茶,是早上起身时就沏好的,结果从睁眼到现在,敲门声此起彼伏,硬是没顾得上喝一口。此刻茶水早已凉透。
她也浑不在意,拎起茶壶,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凉茶,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才觉出一点干渴稍解的痛快。
放下茶壶,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一边数着今日收进来的几个桃花香囊——小心地放进一个特制的、绣着奇怪符文的布袋里,那布袋口子微张,隐约可见里面已躺着堆叠如小山的香囊。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她开始埋头猛翻本厚厚的、封皮磨损的《姻缘命格簿》。
册页哗哗作响,她的指尖快速划过一行行名字,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样貌太凶……这个家底太薄……这个性情懦弱配张娘子不合适……嗯,王木匠手艺好,为人老实,和李家那个命硬但能干的姑娘倒是对路……赵书生清贫但有才,陈寡妇手巧勤快能持家……”
直到一个身影,拎着一个朴拙的食盒,弯腰钻进了光线渐暗的一线牵草棚,温玙才从面前那本厚厚的、几乎要翻烂的册子中抬起头来。
来人一身锦袍,那粉色浓烈得近乎灼目,仿佛将满园春色都揉碎染就。如此张扬跳脱的色泽,却偏偏裹在一副骨相清峻、挺拔如雪后青松的身躯之上。
话说离颂才是这一带正经八百的赤绳使,也叫桃花仙人,也就是姻缘仙官。
这身扎眼的粉色,正是赤绳使的制式官服之一——另一种则是他更避之唯恐不及的靡靡大红色。
天知道他有多嫌弃这两套衣服!但规矩就是规矩,特定的仙职自有特定的服制要求,不可违背。
遥想刚上任时,他可是皱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拧着剑眉,浑身散发着仿佛战场上带来的杀气,硬生生把那些来求姻缘的善男信女吓跑了好几拨。
后来是视死如归地穿上,再后来是被现实蹂躏千百遍后,终于进化到如今这般无力无感、近乎麻木地套上。他仅存的最后一点倔强,就是打死也不碰那套大红的——用他自己的话说,穿上后,他自己连镜子都不敢照。
温玙忍不住“啧”了一声,放下册子,手指敲着桌面,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说离颂,你好歹也是个堂堂七尺昂藏男儿,下回能不能换身红色?你知道你这张正气凛然的脸,配上这身娇嫩嫩的粉,有多……嗯,惊世骇俗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一线牵’改行卖桃花糕了呢!”
离颂不理会她的挖苦,沉默地打开食盒,取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道:“吃饭。”
动作利落干脆,将一双打磨光滑的竹筷摆好,又盛了满满一碗晶莹的米饭,轻轻放在阿玙面前。
“吃吃吃,就知道吃!”温玙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子,震得茶壶都晃了晃,“离颂仙官!我的离大人!你知不知道距离七夕还有几个月了?啊?你这灵香寺地界的赤绳使,要是业绩还在咱们整个南境垫底,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保不齐下半年就得把你打发去魔仙交界的‘永晦川’,当个看大门的末流仙卒!”
“你想想清楚,就凭你这仙龄,刚满三百岁出头,去那地方?魔界那些隔三差五就探头探脑、凶神恶煞的妖物,一个不小心,就能让你魂飞魄散,永绝轮回!你辛辛苦苦从轮回册里被捞上来,是图这个吗?”
这离颂,生前曾是人间某小国的一员悍将。战场上冲锋陷阵,从无败绩,一身肝胆,能力担当有目共睹。奈何遭了奸佞构陷,被那糊涂皇帝一杯毒酒赐死,含恨而终。照理说,他这样精忠报国的英烈之士,死后本该顺利进入黄泉,转世轮回,下一世必是锦绣前程,富贵无极。
可偏偏没等到轮回。仙界与妖界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起因是那三山镇辰仙君温玙的背叛,盗用了三山镇山之器——“无因刃”!
那场浩劫,惨烈到无法形容。
从那些敕令星辰、与天地同寿的仙尊,到刚刚飞升、仙位都还没坐热乎的小仙使,中间更有无数仙君、真君、帝君……尽数寂灭!身归混沌,魂游太虚,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后果就是,仙界元气大伤,各处都缺人手,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情急之下,掌管仙籍的仙官们翻烂了轮回册,满世界紧急抓壮丁——甭管是散仙、人修,还是走了正道修炼的妖,只要能顶事,统统破格提拔飞升,填补九天十地各处空缺的仙官职位,维持三界运转。
于是,离颂这边刚咽气,尸身还未凉透,那边负责“招聘”的仙官就站在他尸体旁,对着他茫然飘在空中的魂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别急着去黄泉排队投胎了,赶紧“飞升”成仙,投入到“三界复兴”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伟大事业中来!
同时那两个仙官还拍着胸脯许下诸多好处:天界慧眼识珠,绝不会让他重蹈人间“怀才不遇”的覆辙,必定“量才使用”、“大材大用”,让他在仙界的“大家庭”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就这么着,这位凡人将军,硬生生被从轮回道口拽了回来,摇身一变,做梦也不会想到,所谓发光发热就是成了万漪泽无数水泽小国中,一个比他生前治理的弹丸之地还要小的地方的——姻缘仙官!
领兵打仗、排兵布阵,他是行家里手。
可这掐算姻缘、牵线搭桥、撮合痴男怨女的活儿?他简直是两眼一抹黑,束手无策。自他上任以来,他管辖区域内喜结连理、修成正果的夫妻数量,那是连年断崖式下跌,反而休妻的和离的怨侣数量节节攀升,业绩稳居南境倒数第一的宝座。
离颂心里憋屈啊!不是说好的“量才使用”吗?他一个提剑砍人的将军,和当媒婆撮合姻缘,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哪儿?他向通过仙使连理神君反映,言辞恳切。结果得到的回复堪称仙官套话模板:“此乃对青年俊才的看重与历练!”他再申辩,立刻被斥责“拈轻怕重”、“缺乏大局观”。
拈轻怕重?离颂简直要气笑了。在痴男怨女的眼泪和抱怨中拉郎配,和提刀直面凶残嗜血的魔族,到底哪个轻?哪个重?他宁愿去永晦川!至少在那里,他手中的刀还能砍在实处!
幸好,两年前他在深山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温玙,以上这些也是温玙苏醒后,四处蹭各路神尊的法会,打探来的小道消息。
温玙三百年后醒来,一是大为震撼,她居然还能存于当世,二是这救醒她的小仙官实在是,有些好看。
她内心掂量了下,还是想苟且活着,因此有点心虚又佯装镇定地对着甚是好看的离颂道:“我是个犯了点小错的小神仙,叫我阿玙便好。”
有了她的帮忙,建立了这“一线牵”草棚,这一带的姻缘业绩才算勉强有了起色,脱离了垫底的命运。
阿玙正说得口干舌燥,瞥见离颂低垂着眼睑,那俊美的侧脸上似乎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她心头一软。立刻收起了那本翻得哗哗响的册子,也不再歪着身子没个正形。她坐直了身体,语气也放缓了些,带着点笨拙的安慰:
“咳……那什么,离颂,你也别太灰心。你看咱们这姻缘簿上的功德点数,可比你刚接手那会儿强太多了!再接再厉,等咱们的功绩在南境一骑绝尘,到时候你去九重天述职,腰杆子也硬气!保管能让管事的仙使大人给你换个更……嗯,更趁手的职位!比如去荡魔司什么的,你肯定喜欢!”
离颂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闻言,动作顿了顿,声音低沉:“不必了。这功绩……都是你做的。我确实不是做神仙,尤其不是做这姻缘仙官的料。”
“唉!此言差矣!”阿玙立刻摆手,一脸“你太妄自菲薄”的表情,只是那故作严肃的样子里又带着点狡黠,“虽然你这脑子嘛,在牵红线这事儿上确实……呃,不太灵光,但你这人心是顶顶好的呀!正直、可靠、有担当!虽然我嘛,确实是能力出众,干一行行一行,行行都出彩……”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拍拍胸脯,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福气,那不就是你的福气?该你享!”
“噗——咳咳咳!”离颂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茶,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
缓了半刻,他平复下来问:“你今日……对凡人动手了?”
温玙正扒拉着碗里的饭,闻言动作一顿,心虚地埋下头,不敢看他,更不敢应声。
神仙不得伤及凡人——此乃天界铁律。
若被监察三界的玄蛟卫,或是其他仙家察觉,必将引来三山戒规严惩。
三百年前她在一次法力全部被封闭的任务中也曾出手伤过凡人,后来她找了很多大夫,用了很多药,都没有用,待到她恢复法力,那凡人竟然身亡了。
此事也成了三百年前那惊天异变的开端,说来也唏嘘的很。
如今过了三百年,她还是看不惯凡间许多事,断不平凡间许多愁,看来真如沉锋师兄说的:她本就是个不适合修仙的固执性子,固执就难以变化,没有改变就没有长进,虽然她却是自我感觉这样不好,但,就是难以视而不见,难以咽下一口气。
并且她如今是三界共逐的极恶罪人,魂魄残缺,法力衰微。莫说是道行深厚的妖魔,便是寻常天罚,她也无力承受。
温玙索性装死,闷头扒饭。
离颂看着她鸵鸟般的样子,声音低沉却清晰:“下次若再有气不过的,记得唤我。”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我来动手。你不要沾。”
温玙猛地抬起头,愣怔片刻,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离颂,你真是……天底下顶好的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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