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星辰

　　示波器的绿色波形在屏幕上扭曲成一团乱麻，像被狂风揉皱的绸带。俞瑾萱咬着下唇，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洞 —— 第九次校准失败了，粒子偏转角度始终差着 0.3 度。墙上的挂钟咔嗒作响，时针已经越过凌晨一点，实验室的煤油灯芯结了层黑炭，把她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又在跟数据较劲？"
　　低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惊得她手里的计算尺滑落在地。程志远斜倚在门框上，军绿色文件袋夹在腋下，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自从沙尘暴那晚后，这个每周三雷打不动来 "检查安全" 的男人，总会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磁场分布有问题。" 俞瑾萱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碎发从麻花辫里逃出来，粘在沾了粉笔灰的脸颊上，"理论值明明对得上，可实际..."
　　程志远走近几步，军靴踩在水泥地上悄无声息。他今天换了件新熨的军装，领口别着的红星帽徽擦得发亮，身上飘来淡淡的肥皂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苏联人搞过类似装置。" 他的目光落在缠绕着铜线的线圈上，"我父亲的笔记里提过，用分层绕组抵消边缘效应。"
　　"分层绕组？" 俞瑾萱猛地站起来，额头差点撞上他的下巴。她慌忙后退时带倒了椅子，金属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程志远伸手扶了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过来，烫得她耳根发红。
　　黑板很快被密密麻麻的公式填满。俞瑾萱踮着脚在最高处演算，程志远就站在她身后递粉笔，呼吸扫过她颈后的碎发。当最后一个推导式完成时，两人同时直起身，肩膀不经意间碰到一起，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就是这样！" 她转身时眼睛亮得惊人，手指点在 "交错绕阻" 四个字上，"边缘磁场会相互抵消！程团长，你父亲真是..."
　　话音在他含笑的目光中渐渐消散。程志远的嘴角难得地扬起弧度，星徽在灯光下映出细碎的光："他总说，解决问题的钥匙往往在别处。" 他顿了顿，从文件袋里抽出张红色节目单，"还有件事。"
　　"国庆节联欢会？" 俞瑾萱看着 "科研组代表：俞瑾萱" 的字样，手指差点戳破纸张，"我从没上台表演过。"
　　"抽签决定的。" 程志远的耳朵尖泛着红，飞快地翻过节目单，背面赫然写着 "合唱《打靶归来》—— 程志远、俞瑾萱"，"警卫连和科研组结对子，也是抽的签。"
　　仓库后的空地成了秘密排练场。程志远的嗓音低沉如大提琴，却总像在下达命令；俞瑾萱唱到 "把营归" 时故意拖长调子，逗得他板着脸却忍不住绷紧嘴角。
　　"要带表情。" 她伸手想去掰他的脸，指尖刚触到他的颧骨就触电般缩回。程志远突然清了清喉咙，转身时军裤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联欢会那天，食堂的梁上挂满了红绸。俞瑾萱穿着母亲寄来的蓝布连衣裙，裙摆扫过小腿时像有蝴蝶停在上面。程志远站在侧台等她，军装上的铜纽扣在聚光灯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紧张？" 他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彩虹，"我母亲说，甜味能压住心慌。"
　　橙子味在舌尖化开时，报幕声正好响起。程志远率先迈步上台，皮鞋踩在木板上发出整齐的声响。当唱到 "胸前的红花映彩霞" 时，俞瑾萱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却见他突然转过头，嘴角噙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张德海在第一排使劲挥手，皱纹里都堆着笑意。退场时，程志远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分开，却又在转身时同时望向对方。
　　深夜的实验室里，煤油灯映着两个低头吃饭的身影。程志远突然问："为什么学物理？"
　　"因为它诚实。" 俞瑾萱搅动着碗里的玉米糊，"公式不会骗人，就像... 就像军人的枪不会说谎。"
　　程志远的动作顿了顿。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他耳后那道细小的疤痕上流淌。"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的声音很轻，"直到他牺牲那天，怀里还揣着未完成的公式。"
　　俞瑾萱突然想起他办公室里那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夫妇站在红场前，男人的眼镜片反射着阳光，女人的辫子垂在印有红星的书包上。她摸出抽屉里那本《现代物理导论》，扉页上 "兰州寄" 三个字还带着油墨香。
　　"给你的。" 她把书推过去时，指尖抖得厉害，"比你那本多了量子力学部分。"
　　程志远的手指抚过烫金的书名，突然抬头看她。窗外的风沙不知何时停了，银河像被谁打翻的牛奶，泼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俞瑾萱数着他肩章上的星徽，突然明白有些距离，从来不是用公里计算的。
　　几天后，程志远带着士兵来加固天线。他站在梯子上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时，军裤的裤脚被风掀起，露出脚踝上一道浅疤。"六九年在珍宝岛冻的。" 他低头看见她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俞瑾萱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裤脚："慢点下来。" 指尖触到布料上的折痕，那是反复熨烫才有的痕迹。程志远的动作顿了半秒，金属梯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出发去师部前，他来实验室检查设备。俞瑾萱看着他把每个仪器的防尘罩都系好，突然说："我哥来信了，说内蒙的雪已经没到膝盖。"
　　"下个月补给车去那边，" 程志远系罩子的手停了停，"可以托他们带点冻疮膏。"
　　她笑着点头时，他突然伸手拂去她发间的粉笔灰。指腹擦过耳廓的瞬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程志远的拇指在她耳垂上停留了半秒，像在确认什么，然后猛地转身，军靴踩在地上的声响震落了窗台上的一粒沙。
　　门关上的刹那，俞瑾萱捂住发烫的脸颊。远处传来熄灯号，悠长的调子裹着风沙，在星空下织成张透明的网。她望着程志远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哥哥信里的话："西北的星星会落到你手心里。"
　　此刻，好像真的有颗星星，正落在掌心发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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