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火新编

　　天上一轮明月，照亮了眼前的森林。我窝在茴香枝里，惬意地打着盹，由普罗米修斯带着我翻山越岭。他走得不快，我听着他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一下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跟你像吗？”我跟普罗米修斯随意闲聊。
　　他嘴角扬起：“你见了就知道，他和我不太一样。他很活泼，有点冲动，做事儿不爱计划。”
　　“听上去像是你的反面。他一直住在人间吗？干嘛不回神界？”
　　普罗米修斯正小心地攀爬一块大石：“这事说起来有个故事。宙斯让我们兄弟俩分配天赋给世间万物，我那时还有别的事，就让他先去。结果他十分钟就把所有天赋发完了。”
　　我一愣：“十分钟？他做事情这么有效率吗？”
　　“动物们得了利爪、敏捷、力量，植物也拿到了花果、药性、毒刺……结果，人类什么也没拿到。”
　　我乐了：“他忘了人类？”
　　“没错，”普罗米修斯擦擦汗，“天赋一旦分出去就收不回来，重新分配的话，所有生物都会抗议。为了弥补，他选择留下来，亲自教人类一些生存技能，算是赎罪。”
　　我还是忍不住：“这种任务来之前列个清单不行吗？”
　　普罗米修斯爬石头有些气喘，顿了一下说：“他有个外号，叫‘后知后觉者’。”
　　好家伙，这兄弟俩，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之前说你是先知预言之神，你弟竟然后知后觉？我现在好奇你爸妈什么样了——”
　　普罗米修斯已爬上了大石，上头十分平整，他坐下来略略休息，“我父母挺正常。他们也不太管我们——我们的家庭……跟奥林匹斯那帮神不太一样。”
　　“我们是泰坦一脉的后裔。泰坦神是在天地初开那会儿就存在的神明。”
　　我最爱听普罗米修斯讲神族的事情，他总是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讲出最难以置信的经历。
　　“我们父母总是说，那个时候的神，不讲荣耀，也不争主权。天赋和力量被看作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统治别人的工具。”他像在回顾一段很老很久但很柔软的记忆。
　　“我小时候常常听他们和朋友讨论问题，比如——时间为什么是线性的，为什么声音能传得远，为什么火可以存在但摸不得……他们喜欢问题多过答案。那时候的神，愿意探索宇宙的逻辑，不太在乎谁更强。”
　　他停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我弟弟不怎么听这些。他小时候总问我们‘神果什么时候成熟’，‘星辰可以当弹珠玩吗’……我那时候以为他太胡闹，现在想想，他其实也在探索，只是方式不太一样。”
　　我看着他那柔和下来的侧脸，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对人类包容。因为他出身的家族，似乎并不太在意力量。
　　我突然想到：“所以你把我偷出来，也是为了补偿人类？”
　　“有这个原因。但也不止如此。我想知道，把你这种力量给人类，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是我说的那个实验。”
　　我当然记得那场辩论——宙斯曾断言，人类一旦拥有我，终将走向毁灭。
　　普罗米修斯则押上他自己，甚至是神族命运，赌一个不同的结局。这里面，可能多少有些补偿的意味，但我还是觉得这不是全部理由。
　　我正出神着，树林里突然跳出一个人，把我吓了一跳。
　　“普罗米修斯？真是你？！”
　　我看清来人，和普罗米修斯长得有七八分像，卷发褐眼，但他神情中那种爽朗天真的笑容，和普罗米修斯的沉稳大相径庭。
　　不用问，这就是“后知后觉者”厄庇墨透斯本人。
　　“老哥！”厄庇墨透斯猛地给了他一个熊抱，顺带把我也抱了进去，“你可算来了！你上次说回来帮我，结果放我一个人在人间打工！我现在每天忙得四脚朝天。”
　　“先松手，我还带了客人呢。”普罗米修斯笑着拍拍他。
　　我从他肩膀后冒出头，矜持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小火。他的朋友。”
　　厄庇墨透斯一愣，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等等——你就是那个火——天哪！你真的被偷出来了？！”
　　不远处是厄庇墨透斯的营地。几顶帐篷散落林间，围着些粗糙的木桌木椅，竟还有几位人类在此居住。他没搞特殊待遇，吃住用度都与人类一致。
　　“我住在营地里。”他一边带我们走，一边兴致勃勃地介绍，“教完这一批人打猎、做工具、识药，我就换一个地方，继续教下一拨。毕竟……欠人类的总得慢慢还嘛。”
　　我对他挺有好感。
　　他一边招呼我们坐下，一边从柴堆边抓起一根松枝，向我笑眯眯地说：“来一口？”
　　我非常优雅大方地舔了一下，火苗唰地蹿起来。
　　他动作熟练地把柴堆整理好，把水壶架在火上，又抓了几颗芜菁和野芋埋进火堆，利索得像是专业的。
　　“老哥，今晚你可有口福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得意洋洋，“等水烧开了，我给你泡点我自己调的香草茶，再加点蜂蜜，保管你喝完还想。芋头也马上就烤好了——虽然你不饿，但好吃的东西也别错过，我烤东西可有一手了。”
　　说完又看向我：“小火，你喜欢什么味的树枝？我可以给你找点儿果味儿的，橡果、枣木？松脂你应该不太喜欢吧？”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样就挺好。”
　　他一屁股坐下：“有你在，咱这日子可要红火了。我有好多点子，一直没机会发挥，你来了，就等着瞧吧！”
　　普罗米修斯摆摆手：“坐好吧，有正事要说。”
　　“你每次来都带正事。”厄庇墨透斯叹气，“就不能哪天来是为了玩的吗？”
　　“这回事儿可不小。”
　　“行吧，你说。”他正要开口，又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把我吓得一抖：“你还别说，我这边也有件大事！”
　　“什么事？”普罗米修斯警觉起来。
　　厄庇墨透斯正想回答，但还没开口，帐篷外的帘子就被一只手推开了。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白得像山泉里的玉石，指节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贝壳光泽。我这懵懂无知的小火苗，也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
　　一个绝代佳人走进了帐篷。她的头发像是日暮亲吻过的金色云霞；她的眼睛像是微风中荡漾的湖泊；她的笑容如同火星儿落在柔软的木炭，不疾不徐地燃烧，却有着灼人的温度；她穿的衣裙不是什么金丝玉缕，朴实无华，但那轻盈的裙摆舞动间又似卷起一层流光。
　　那一刻，我以为另一簇火焰诞生了，但它比我温柔，比我引人注目，让人想要靠近而不是远离。
　　我脑中闪过一个名字：“潘多拉！”
　　那美人微微一怔，眼神投向我，笑着问：“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顿时从美色中清醒过来，赶紧把嘴闭上，看向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站了起来，语气不算友善：“你就是那位众神的杰作？你怎么会在这里？”
　　潘多拉感受到敌意，碧绿的大眼睛有些无辜：“我被众神派到人间来帮助人类。宙斯说我可以教人类一些技艺，免得你们兄弟太辛苦。你们。。。怎么知道我的？”
　　厄庇墨透斯见气氛不对，赶紧插话，“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大好事儿’！潘多拉是前两天阿芙罗狄忒送来的，代表奥林匹斯山来帮助我们。”
　　普罗米修斯没有多说，只是将身上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收了回去，重新坐下，声音十分平静：“那确实是件好事。坐吧，说说你们这两天做了些什么。”
　　厄庇墨透斯一听，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拿了个垫子，拍了拍放在哥哥旁边，请潘多拉落座。
　　普罗米修斯看了一眼弟弟对潘多拉的殷勤，不动声色：“你之前说的茶和芋头，烤好了吗？端上来边吃边聊吧。”
　　厄庇墨透斯又一拍大腿：“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芋头快烤糊了！你们等着啊。”
　　他一阵风似的跑出帐篷，脚步声渐渐远去。
　　普罗米修斯转过头，目光定在端坐的潘多拉身上：“我弟弟喜欢把事情想简单，但我看法不同。你来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潘多拉并未有任何慌乱：“我说过了，我只是来帮忙的。这是宙斯的安排。”
　　“宙斯从不做无缘无故的安排。”
　　“据说宙斯和你是朋友，他送你一个人来帮你，你为什么如此戒备？”
　　“我和他是朋友，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普罗米修斯声音有些冷，“我不必向你解释太多，但他让你来目的绝对不简单。”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潘多拉毫不示弱，“虽然我是众神创造的，可依然只是一个人类，你觉得一个工具能知道多少？”
　　我听到这，觉得也有道理。宙斯那性格，别说她了，就连赫耳墨斯和那些神都不清楚他的计划。
　　而且潘多拉那么美——那双纤细的玉手，还能打倒人高马大的普罗米修斯兄弟俩不成？
　　在我的设想里，她是个妖妖娆娆的性感美女，上来就要施展阿芙罗狄忒最擅长的“魅惑术”。可是眼前的潘多拉本人，一直十分端庄，如同一位最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女，从头到尾连个媚眼都没给过普罗米修斯，这诱惑又从何谈起？
　　宙斯的“美人计”，难道连“美人”都没明白？
　　普罗米修斯没有继续逼问。他扫了潘多拉一眼，慢慢起身，拿起我栖身的茴香枝，说道：“我希望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宙斯在图谋什么，我不会让他得逞。任何替他出力的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帐篷。
　　正好这时，厄庇墨透斯端着茶水和吃食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看到他哥的脸色，停下了脚步。
　　普罗米修斯把厄庇墨透斯拉到一边，在营地边的木桌旁坐下，把他们分别后的经历、奥林匹斯的聚会、宙斯造潘多拉的事，以及自己如何趁机盗火，并在这好几个月的时间里传播火种的过程，一点点讲给弟弟听。
　　宙斯如今怒火怕是比人间的火种烧得还旺，可他却只轻描淡写地送来潘多拉，用的也全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怎能不让人生疑。
　　厄庇墨透斯听着听着，脸色也沉了下来：“我就说嘛，山上哪有那么好心，还给我们派人……搞半天是下套来了！”他说着，一把抓起桌上的芋头，狠狠咬了一口，“他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想当初我还小，跟在你们屁股后面混，可是没少见你俩一起打架一起捣蛋，那时候他就像我第二个亲哥哥。现在他登上王位，怎么就变得无情无义！”
　　普罗米修斯没想到弟弟说起了从前，他已经很久没回想那段时光了。
　　他其实也没法判断当初和宙斯的友谊是否从一开始就是误解。年轻时的并肩，并不代表走到最后还是同路人。
　　厄庇墨透斯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问：“不过……你也不确定潘多拉是真的有问题吧？”
　　普罗米修斯看着他。
　　“你别太早下判断。”厄庇墨透斯满怀希望，“说不定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普罗米修斯叹了口气，确定了弟弟对潘多拉已经产生了好感。
　　这也不能怪厄庇墨透斯——众神精心打造的潘多拉确实魅力十足。但现在这情形，最好不要和她有什么纠缠。
　　普罗米修斯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他突然看向我，像是做了某个决定。
　　“小火，我需要你帮个忙。”
　　我一听这语气就来了精神：“说吧，要我放火还是灭火？”
　　“都不是。我希望你帮我留意潘多拉的一举一动。她若有任何异动，或与山上的人有来往，你能发现吗？”
　　“没问题，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普罗米修斯点点头，转向弟弟：“我会保留自己的判断。既然宙斯把她送来，我们不妨看看这局棋会怎么下。”
　　他看向帐篷的方向，“不如，让我们来检验一下这位众神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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