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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
二月,海不再是窗外咆哮的风景画,而是吞噬一切的、冰冷的现实。东海岸17号基地的金属闸门轰然洞开,咸腥凛冽的海风如同巨兽的吐息,裹挟着真实的、属于大洋深处的不详气息席卷而入,瞬间冲散了虚拟训练场残留的臭氧味。模拟舱幽蓝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潜航器外挂探照灯刺破真实海水浑浊黑暗的惨白光柱。
虚拟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在队员们真正浸入这片被病毒扭曲的海洋瞬间,便以最残酷的方式显露无遗。过去一个月在高压舱内磨砺出的“本能”,在真实的怒海中显得如此笨拙而脆弱。
压力,不再是头盔反馈的冰冷数值。它是无形的、活着的巨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耳膜深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和持续的嗡鸣,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碾穿。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压缩空气在肺部流动的感觉清晰可辨,带着金属的冰冷味道。关节在无声呻吟,肌肉纤维在深海重压下绷紧到极致。
在虚拟环境中能流畅完成的战术翻滚,此刻在真实的洋流中变得滞涩无比,仿佛身上捆着无形的铅块。
一名队员在尝试规避一群小型I病毒甲壳虫时,动作慢了半拍,沉重的压力感让他的身体反应迟钝,瞬间被几只甲壳虫扑上作战服,尖锐的口器疯狂啃噬着高强度纤维,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净化匕首仓促挥舞带起的幽蓝光芒才险险将它们剥离。
虚拟的乱流尚有规律可循,现实的海洋却充满了无法预测的狂暴。前一秒还是平缓的推动,下一秒就可能被一股来自深渊的、冰冷刺骨的暗流狠狠拽向未知的黑暗。
潜航器的姿态控制系统发出尖锐的警报,仪表盘疯狂闪烁。队员们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甩得东倒西歪,撞在冰冷的舱壁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通讯频道里一片混乱的惊呼和闷哼。沙锦的声音在干扰中嘶吼,“抓紧!启动姿态喷射!最大功率!对抗左舷推力!”他手中的羽毛球拍“啪”地一声拍在舱壁上,稳住自己身体的同时,也试图给慌乱的队员一个心理锚点。
虚拟环境尚有模拟的声呐和热成像辅助。真实的深海,探照灯光束之外,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永恒的墨黑。
声呐屏幕上,代表畸变体的光点被复杂的地形回波和海流噪音严重干扰,变得模糊不清。方向感在绝对的黑暗中彻底迷失,上下左右的概念变得模糊。
队员们如同被蒙上双眼丢进布满陷阱的迷宫,每一次移动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柳开江在一次小队分散探索模拟污染源的任务中,与主队短暂失联。通讯频道里只有电流的沙沙声和远处洋流沉闷的呜咽。绝对的寂静和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头盔内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他强迫自己停下,关闭所有主动探测设备,仅凭作战服内置的被动声呐和微弱的水流触感,感受着周围环境的“脉动”。
几分钟后,他才凭借着极其细微的水流变化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潜航器引擎的低频震动,重新锁定了方向,后背的作战服已被冷汗浸透。
而更致命的,是那些在虚拟环境中无法完全模拟的、源自两种全新病毒谱系的恐怖威胁。
MO病毒(海洋生物病毒)展现出的诡异特性,让所有人心底发寒。它似乎赋予了海洋生物一种近乎完美的“环境伪装”和“共生畸变”能力。
凶险的杀手不再是简单的数据模型,队员们遭遇过伪装成普通海藻丛的“P病毒/MO病毒混合畸变体”。它们静静地悬浮在海水中,叶片呈现与周围环境几乎一致的灰绿色,直到队员的潜航器靠近到危险距离,那些看似无害的“海藻”才会瞬间活化、暴涨,化作无数带着剧毒尖刺和吸盘的恐怖触手,如同活着的巨网般缠裹上来。
净化步枪的散射光束往往只能清除一部分,更多的触手会疯狂地拍打、缠绕潜航器外壳,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试图寻找缝隙注入毒液或孢子。
一次近距离遭遇,一台潜航器的外壳就被这种混合畸变体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海水带着高压和未知病毒疯狂涌入,若非撤离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MO病毒似乎促进了不同物种病化体之间的共生与协同。队员们目睹过LA病毒感染的巨型“锤头鲨”体表,密密麻麻地寄生着无数被MO病毒扭曲的发光水母。这些水母不再是独立的个体,它们如同鲨鱼身上的生物装甲和能量武器。
当净化光束射向巨鲨时,其体表的水母会瞬间亮起,形成一层短暂的能量偏转护盾,同时释放出强烈的生物电流干扰队员的瞄准系统。而巨鲨冲击时,那些水母会主动脱离,如同制导炸弹般扑向队员,在近距离自爆,释放出带有神经毒素和腐蚀性的黏液。
这种诡异的共生关系,让单一的净化策略彻底失效,需要小队成员进行极其复杂和危险的协同打击。
UO病毒(地下生物病毒)带来的则是来自深渊与大地的恶意,它更擅长引发地质层面的异变和操控那些埋藏于海床之下的恐怖。
UO病毒似乎能侵蚀并活化地质结构。在一次深入海沟边缘的训练中,队员们脚下的海床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闪电般在探照灯光下蔓延、张开,喷涌出灼热的、带着浓烈硫磺和腐败气息的黑色泥浆流。
这些泥浆并非普通的沉积物,它们如同活着的、粘稠的沥青怪,蕴含着UO病毒特有的侵蚀性和高温。一台躲避不及的潜航器被喷涌的黑色泥浆流瞬间裹住,高强度的合金外壳在高温和强腐蚀下发出恐怖的“滋滋”声,迅速变红、软化。
警报声凄厉地响起,队员在舱内被高温炙烤,疯□□作试图挣脱,净化武器对这种纯粹的物理地质灾难束手无策,最终在其他队员的净化光束勉强轰开一条通道后才险死还生,潜航器外壳已严重损毁。
最令人绝望的,是那些被UO病毒彻底活化、从海床深处爬出的“岩石巨像”。它们由沉积了亿万年的岩层、金属矿脉和深海生物骨骼在病毒催化下强行糅合而成,体型庞大如山丘,移动缓慢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净化步枪的能量束打在它们覆盖着厚重矿物甲壳的身躯上,只能溅起微弱的火花,留下浅浅的凹痕。它们没有明显的能量核心,攻击方式原始而恐怖——挥动由整块黑曜石构成的巨臂,卷起撕裂海水的冲击波;或者重重地践踏海床,引发毁灭性的局部地震和泥石流。
队员们需要像蚂蚁围攻巨象,冒着被冲击波撕碎或被活埋的风险,在沙锦声嘶力竭的指挥下,寻找其关节处可能存在的、被MO病毒感染的生物组织弱点,进行精确到毫米级的集中打击,过程漫长而惨烈,每一次攻击都像是在用生命赌博。
二月的时间,在冰冷、黑暗、高压、以及层出不穷的致命威胁中,被拉长成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每一天,队员们都是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爬回基地。作战服上沾满了深海的淤泥、畸变体的粘液和净化光束灼烧后的焦痕。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深深的疲惫,眼神深处是对那片未知怒海的深刻恐惧,以及一丝被反复捶打后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天敬贞作为队长,承受着最大的压力。他需要时刻关注全局,下达最精准的指令,同时,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始终锁定在柳开江身上。
在真实海洋的残酷磨砺下,柳开江的成长速度惊人,那份被仇恨和爱意共同点燃的战斗天赋在高压下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但天敬贞看到的,是光芒背后更深重的阴影——柳开江每一次面对深海黑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悸,每一次高强度对抗后微微颤抖的手指,每一次从濒死险境挣脱后瞬间苍白的脸。
在一次小队突遇大规模“MO病毒共生体”的伏击战中,柳开江所在的潜航器被数道高压生物电浆击中,能量护盾瞬间过载,舱内灯光疯狂闪烁,系统警报尖啸。
柳开江作为火力手,正暴露在舷窗位置,一道扭曲的蓝白色电光几乎擦着他的头盔掠过,强烈的电磁干扰让他瞬间失明失聪,净化步枪脱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去!
“开江!”天敬贞的声音在公共频道里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冷静,带着一丝撕裂般的惊怒。他所在的指挥潜航器距离尚远,救援根本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台潜航器如同发狂的蛮牛,猛地撞开了挡路的共生体飞鱼,不顾自身被电浆擦中冒起的青烟,瞬间抵近!舱门在高压下强行弹开一条缝隙,一道金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是沙锦!
他竟在深海高压中,凭借作战服内置的微型推进器和自身强悍的体能,进行了一次极其危险的无防护短距机动!他手中的羽毛球拍灌注了最大功率的净化能量,幽蓝光芒暴涨,如同盾牌般狠狠拍开一条扑向柳开江舱门的共生电鳗,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了柳开江飘荡的救生索,猛地将他拽向自己潜航器敞开的舱门!
“关门!”沙锦嘶吼着,拖着柳开江撞入舱内。厚重的合金舱门在电鳗狰狞口器咬合的前一毫秒轰然关闭!巨大的撞击声让整个潜航器剧烈震颤。
柳开江瘫倒在沙锦的潜航器舱内,头盔面罩内全是自己呼出的白雾,眼前一片模糊,剧烈的耳鸣让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缺氧和电击的余波而痉挛。
天敬贞的指挥潜航器终于赶到,强大的火力暂时驱散了共生体集群。当柳开江被沙锦搀扶着,踉跄着回到基地减压舱时,天敬贞已经等在那里。减压程序漫长而痛苦,柳开江躺在冰冷的减压床上,身体承受着压力变化的折磨,意识昏沉。
天敬贞不顾规定,穿着常服就进入了减压舱的观察室。隔着一层厚厚的观察窗,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柳开江苍白的脸上。当柳开江因痛苦而蜷缩身体,发出压抑的呻吟时,天敬贞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无法触碰,无法安抚,只能用目光传递着无声的力量,那眼神里的焦灼和心疼几乎要灼穿厚厚的玻璃。
直到减压完成,柳开江被推出舱室,天敬贞立刻上前,不容分说地将他半抱起来,支撑着他虚弱的身体走向医疗室。他的动作看似强硬,手臂却异常稳定,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柳开江可能受伤的部位。
一路上,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用身体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和滚烫的温度。
“我没事…敬贞。”柳开江靠在他怀里,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嗯。”天敬贞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刚才那一刻的恐惧和后怕都揉碎在拥抱里。
在医疗室,天敬贞没有离开。他坐在柳开江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医疗机器人给柳开江注射稳定剂和营养液。当柳开江因药效和疲惫沉沉睡去时,天敬贞才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柳开江额前汗湿的黑发,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昏暗的医疗灯光下,他凝视着柳开江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和苍白的唇色,深海般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后怕、心疼、自责,以及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一切威胁的狂暴杀意。
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眼底深处更加坚硬的守护决心。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如同沉默的礁石,守望着他失而复得、绝不容再失的光。
二月最后一天的深海训练结束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无法穿透厚重的阴云和海面的雾气。队员们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残兵,沉默地列队站在基地冰冷的合金码头上。海风吹拂着他们破损的作战服,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深或浅的腐蚀痕迹,被巨力撞击留下的青紫,精神过度紧绷后的空洞眼神。
脚下的海水不再是清澈的灰蓝,而是泛着一层病态的、油污般的诡异光泽,那是无数次净化武器灼烧和畸变体□□污染留下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臭氧、血腥、腐肉和深海淤泥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天敬贞站在队伍最前方,背对着那片吞噬了他们一个月血汗与恐惧的怒海。他的作战服同样布满战斗的印记,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疲惫、麻木却依旧挺直脊梁的面孔,最后落在柳开江身上。
柳开江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比一个月前更加沉静,像淬火后冷却的寒铁,深处燃烧着不灭的火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劫后余生的庆幸、共同经历的苦难、以及深入骨髓的羁绊,都在那一眼中无声流淌。
“明天,是这周的最后一天。”天敬贞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冰冷依旧,却带着一种磨砺后的沙哑,“休息。”
只有两个字却,如同赦令。
没有欢呼,只有一片如释重负的、沉重的喘息声。紧绷了近两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获得了极其短暂的松弛。队员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缓慢地转身,走向基地那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合金大门,背影在昏沉的天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沙锦落在最后,他甩了甩湿漉漉的金发,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和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液体,看向依旧伫立在码头边缘的天敬贞和柳开江。
天敬贞的手,极其自然地搭在柳开江的后腰上,一个细微却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柳开江微微侧头,疲惫地将额头轻轻抵在天敬贞的肩甲上,闭着眼,似乎在汲取那一点支撑的力量。
沙锦的嘴角习惯性地想勾起那抹玩世不恭的笑,但最终只是扯动了一下。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翻涌着诡异光泽的海面,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他掂了掂手中那把陪伴他经历了无数次深海搏杀的特制羽毛球拍,拍面的能量导丝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幽蓝光芒。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跟着队伍走进了那扇隔绝着怒海与短暂安宁的合金大门。
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二月的血腥、冰冷和深入骨髓的危险,暂时关在了门外。
门内,是短暂的喘息,也是最终决战前,最后也是最为沉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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