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倾时

　　余晚照愣愣地看着那人，脑海中一片空白。从这一刻的恍惚之中回过神来，纷至沓来的问题立刻占据了她的念头。

　　她是谁？她刚刚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能在空中飞行？难道是传说中的仙人吗？怪物好像死了？也就是说她活了下来？这个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她头昏脑胀，陡然间松懈的心神让后知后觉的疲惫潮水般倾轧而来，余晚照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她咬了咬舌尖，剧烈的疼痛唤回了一丝清醒。来不及多想，她手脚并用着往前爬，她要再确认一下，余晓的状况。

　　踉跄之中，手掌被青石板粗粝的地面磨破，带来火辣的疼痛。但余晚照顾不了那么多，只是一味地狼狈前行着。

　　一阵轻柔的力道突然托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余晚照偏头一看，正是方才踏剑而来的人。

　　离得近了，她清晰地看见了来人的脸。这人长得相当漂亮，眉目清朗，干净利落。只是眉尖微微蹙着，薄唇紧抿，看向她的眼睛里夹杂着一丝愧疚。

　　她开口道：“抱歉，我来迟了，没能救下其他人。”

　　闻言，巨大的茫然和无力顷刻间笼罩她。余晚照只觉得心口复杂的情绪翻滚成一团，如沁了水的毛毯一般沉重到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在舌尖碾过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了下去。

　　她在来人的帮扶下走到余晓身边，妹妹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小小的身体还在往外冒着血。她的眼睛还睁着，似乎到最后一刻也在凝望着余晚照。脏腑被獠牙洞穿的剧烈痛苦之下，她的唇角却有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余晚照想叫一声她的名字，喉管却如同被斩断一样，只能嗬嗬地发出气流的声音。决堤的泪水倾盆而下，她双手徒劳地按住余晓身上巨大的窟窿，想堵住一直往外涌的血，却只能让自己的身体也被沾湿。

　　“......姐姐没有保护好你。”她终于松开了捂住伤口的手，把余晓揽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余晓的身体还带有些许的温度，却仍冷得可怕。她被冻得打了一个寒战，但半点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对不起。她反复地说。对不起。

　　方才喧哗的夜陡然安静下来，静谧的只有漫过的风声。

　　直到良久之后，她才突然想起自己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余晚照抬头看去，那人安静地站在一旁，就这样注视着她们。

　　见她看过来，那人轻声道：“节哀。”

　　余晚照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极端的情绪只是短暂地占据了她的身体，她很快重新理清了思绪。不出意料，正是眼前的人杀死了怪物，而且杀得极为轻松。

　　余晚照一向聪明，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人身上巨大的价值。她要跟着她，余晚照很快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死也要跟着她，否则迟早是死路一条。

　　念及此处，她主动地开了口：“谢谢姐姐救我。我叫余晚照，余下的余，夜晚的晚，照明的照。”她本想熟稔地给自己挂上一个卖乖的微笑，动了动嘴角，却觉得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姐姐，我可以跟着你吗？”

　　那人一语不发，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道：“你可以暂时跟着我，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她低了低眼，看了看余晓，道：“这是你的妹妹吗？你先抱着她，我们另找一处说话。”

　　……

　　此时正值深夜，窗外的月亮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明亮。从窗户往外望去，一片断壁残垣在月光下静默地沉眠着。

　　余晚照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自然地落在了一侧的少女身上。她比她高上一些，但面容年轻，显然年龄不大，约莫也就比她稍长几岁，她叫姐姐叫得得心应手。

　　“......姐姐，这就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了。”

　　少女“嗯”了一声，脸色平静：“我知道了。明日清晨我便出手将城中魔族尽数清理。”

　　“魔族？”余晚照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口中的关键字词，“你是说，那些怪物吗？它们是魔族？”

　　少女颔首：“是的。”

　　她忍不住追问：“什么是魔族？你就是传说中的修仙者吗？”

　　少女的眸子淡淡地掠过她一眼：“知道的太多，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余晚照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急了。她乖乖地闭嘴，退到了一边。

　　她带着这位少女来到的地方自然是她们最初的目的地。在前来的途中，少女出手虚虚地点了点余晓，她身上的血便立刻止住了。

　　这一手出神入化的仙术令余晚照震撼不已，当即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少女面前，请求她救救余晓。而少女只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人死不能复生，她也无能为力了。

　　此刻余晓正躺在房间内的床榻上，除却浑身的血渍和灰白的脸色，与一个睡着的普通小女孩一般无二。

　　余晚照坐在了余晓旁边，用自己的衣袖专心擦着余晓脸上干涸的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清理好后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请劳烦你帮我指路。”

　　她抿着唇点了点头。

　　房间内陷入长久的静默，只有偶尔衣物摩挲的声音，是她在给余晓擦拭身体。

　　混沌的思绪在身体里翻滚浮沉，一时之间余晚照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失神地看着余晓的脸，脑海中凌乱的画面杂糅成一团，零落的情绪像无根的浮萍，无处着陆。

　　余晓的身体渐渐冰冷了，在秋日薄寒的夜里几乎冻人。她想，要回家去给余晓换一件暖和的衣裳，然后把她葬在桃花林最大的那棵树下。余晓最喜欢拉着她在那里晒太阳。

　　还有这位神秘的少女，她强大得过分，弹指之间就斩杀了这魔族。如果她也有她这般强大的实力，又怎会狼狈不堪至此，甚至无力保护自己的妹妹？

　　余晚照能看出少女目前暂时允许她待在身边，只是因为她初来乍到对周围的环境不甚熟悉，需要向旁人打探情报。少女心地还算善良，可面对修仙和魔族的问题时，却只字不愿多提。想抓住她这个变机让自己变强，需要更多地展现自己的价值才是。她得乖一点，聪明一点......

　　杂乱的念头在心口盘桓着，也许是因为这强大的少女就在她身边，令人感到安全，身体深处的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眼皮不知何时粘在了一起，再难以分开。她便这样瞬间陷入了纯黑的梦境里，直至天明。

　　……

　　一线逼仄的剑光直直穿过魔族的身体，原本坚硬如铁的皮肤在这剑气下显得如豆腐一般脆弱，轻易就被贯穿。

　　少女出手似惊雷，剑势如虹，飘逸灵动，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强大无比的魔族在她剑下似乎毫无抵抗之力。

　　那把剑通体银白，剑身修长，极为锋利，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觉得两眼刺痛。一道澄澈的光忽闪，少女将剑收入剑鞘。她转身看向余晚照：“城中游荡的魔族已全部被我斩杀了。你可知在魔族入侵以前，这城里何处有过异常？”

　　余晚照皱着眉回想：“发生暴动的时候，我和妹妹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在方才去过的那片桃花林里捉迷藏，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

　　见少女神色隐有失望，她立即补充道：“此前几天，城主赵御鸿频繁出入城北一处宅院，甚至将部分政务移至此处处理；城西王家的族长王继开变卖了家中部分财产，似乎要举族迁移到其他地方......”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自己所了解到的事情，其中不乏常人难以接触的秘辛。少女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奇异：“你今年几岁？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余晚照弯唇露出一个赧然的笑：“我今年十一岁了姐姐。这些东西，只要多留意城中动向，就能分析出来。比如官府的小厮时常带着包裹出入城南那座宅院，虽然没有穿制服，脸上也做了些伪装，但只要留意过就不难认出；街上王家的店铺有的换了招牌，王家的人最近也很少出现在外。”

　　“十一岁......”少女又看了她一眼，轻声重复了一遍。

　　余晚照以为她要再说些什么，但她只是掠过了这个话题，沉吟片刻，道：“城北那宅院在何处？”

　　“这边。”余晚照回答，“跟我来姐姐，我带你去。”

　　“好。”少女应道。

　　时隔近两个月后再一次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记忆中本热闹繁华的地方变得满目狼藉。转过这个街角，前面本该有人叫卖些小吃，而今却只剩下散落的破布和腐烂到认不出形状的食物。

　　她带着少女灵巧地穿越大街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这院落似是遭了狂风暴雨一般，砖瓦红木零零碎碎乱作一团，有如废墟。院前的地面上是一块碎裂的门匾，看上去应该新漆不久，依稀能认出来似乎写的是“灵池”二字。

　　“就是这里了。”余晚照转过头看向少女。

　　少女点点头，率先迈过门匾，走了进去。

　　本以为这处废墟会令人无从下手，却不曾想少女早有目的似的径直走向了一处地方。

　　余晚照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只见她在此站定，伸出手，四周的空间就如泡沫被揉碎一般波动了一下。下一秒，半空中忽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漆黑如墨，又隐隐透着鲜艳的红色。一眼望去，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突然，一粒白光从中闪电般钻出，被少女紧紧抓在了手心。她低头看了一眼，确认了什么，接着转过头，道：“我要在此炼化一下这件灵器，你若还有事要处理，可以自行离去。阻挡在这城池外的屏障，稍后我也会打破。”

　　来此之前，少女陪着她回了城东的家一趟。由于魔族入侵时她身处城西的桃花林，这段时间以来也从未想过要穿过危机重重的街道回家。

　　到家后不见父母踪影，只有染了血迹的衣物碎片，大约也没能幸免于难。她给余晓换了她最喜欢的衣裳，又在少女的陪同下如愿将余晓和父母衣物都葬在了桃花林中，才和她一起到了此地，这时自然再没什么事要做了。

　　余晚照摇了摇头：“姐姐，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少女闻言只是颔首，手腕一翻，掌中便多了一个银灰色的小圆盘。圆盘上繁复的花纹陡然间光芒大作，一道屏障眨眼之间笼罩了余晚照和少女，下一刻又消失不见，少女这才盘腿坐下。

　　余晚照看得惊奇，见少女闭了眼，便忍不住好奇地往外走了走，循着方才记忆中的位置，伸出手试图点一点那屏障。

　　在她指尖将将触到时，如一颗石子跌入水中，一圈涟漪缓缓荡开。

　　“别碰它。这道阵法只可出，不可进，与笼罩在这城外的阵法恰恰相反。你若出去了，我也没办法再让你进来。”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余晚照一大跳。她立刻收了手，回头，只见少女仍安稳地坐在原地，神色半分未动，仿佛方才的声音只是她的错觉。

　　“好。我不动了姐姐。”她乖乖地站在了原地。

　　此时夕阳早已斜落，天边倒映出模糊的灿色光晕。黄昏的余晖将少女的轮廓勾勒出一片金边，显得超然而出尘。

　　余晚照只觉得自己此刻的思维异常的活跃，她是在炼化那个灵器？那如果修炼呢？修炼也需要摆出这样的姿势吗？她忍不住学着少女的样子坐下，有样学样地闭上眼，放空了自己的大脑。

　　最初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的感官里除了黑色，便只有自己轻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有一道微弱的气流淌过她的皮肤，本以为是微风，可这气流越聚越多，缠绕在她周身，吹拂而过时甚至有莫名的舒适。

　　气流在她身边横冲直撞着，似乎急于找到什么宣泄口。她也跟着急躁起来，可无论如何也不得章法。

　　这是什么东西？她要怎么做？余晚照任凭气流胡乱旋转着，心中茫然无措。

　　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别动。”她听见了少女的声音，“放松。”

　　气流终于寻到路似的争先恐后涌入她和少女交握的手中，接着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动着顺着掌心流入了她的身体，沿着一条特定的路线在她体内流淌过一圈，最终被她缓缓吐出，而更多的气流源源不断地钻入她的脉络，汇聚成澎湃的潮。

　　余晚照只觉得身体从未这么灵动过，浑身上下溢满了力气，连挥之不去的虚弱感在此刻都被一扫而空。她睁开眼，耳清目明，连正端坐在她面前少女的睫毛都分毫毕现。

　　“这是......”她忍不住问。

　　少女的眸子里闪动着莫名的意味。她静静地凝视了余晚照一会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一言未发。

　　最终，她站起身来，向余晚照伸出手。

　　她说：“没想到只是出门救灾，都能碰见你这般天赋卓绝的人。我是季归桐，二十三弦宫宫主的弟子。你愿意加入二十三弦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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