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笑柄
堂屋正中挂满了列祖列宗画像,沈凌嚣净过手,跪拜祖宗,万般虔诚。
沈万湖倒背着手站立在供桌旁,眼皮半抬,像是监督着沈凌嚣磕头,又像压根没正眼瞧他。
叩拜完毕,沈凌嚣起身,望着父亲,他一身玄色织锦长袍,没沾染一丝晦气的丧白,完全看不出新死了至亲。
天下没有老子给儿子披麻戴孝的道理,沈凌嚣心头仅不是滋味了一下,马上为父亲搬过太师椅,恭敬下跪,请父亲安。
沈万湖闭眼捻须,安然受拜,语气中还颇有责备:“自你去了姜家立业,五年没登我府门了。”
还不是因为兄弟众多,个个挤破头争抢,不得不去了西南外祖家立业。
种种龃龉,沈凌嚣都生生咽在肚子里,只为得到沈万湖的一丝认可:“父亲,儿子想出人头地,能为您增光长脸时再回来。”
沈万湖慢哼:“前段时间,皇上才提了你做皇家商队领卫,正是你报效沈家的时候,并不见你踪影。”
沈凌嚣恳切:“那只是口头提拔,得等儿子凯旋后下旨授勋。谁知,返京路上遭遇暗杀,想必是父亲听闻此事,误会儿子已遇难,才有今日丧事。”
屋外吹打声陡然拔高,丧葬继续。
沈凌嚣疑惑起身:“父亲,我已活着回来,丧事该停了吧?”
沈万湖语焉不详。
沈凌嚣关切着外祖二老安危,顾不得周旋:“父亲,暗杀我的凶手还说要伤害外祖二老,请您派人前去核实……”
二爷沈戚风扒着窗缝,兴奋打断:“爹,圣旨到了!”
沈万湖急忙起身,差点带翻椅子,抛下沈凌嚣:“千万别露面。”
堂屋门关上,“哗啦”一声,竟上了锁!
一切反常,沈凌嚣心生疑窦,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瞥见桌上自己的血渍荷包。
也就是,沈万湖早收到他的信物,却依旧百般阻挠他进门。
沈凌嚣眼神跳了一下,眉宇间渐凝寒霜。
堂屋冲着府院正门,门缝里望出去,院内白皑皑的哭丧人不再对着棺材,齐身跪向正门,鸦雀无声,威严肃穆。
大门全开,只闻一声锣响,太监堂而皇之骑马入府宣旨。
沈凌嚣因带皇家商队开辟商路遇难,属为国捐躯,故皇上下旨,予以追封,嘉奖沈家上下,惠及每一个兄弟。
沈万湖跪地接旨,太监笑着扶他起来:“沈大人好福气呀,死了一个,全家得道,今后沈家在朝廷要占据半壁江山呐。”
怪不得见了贴身荷包也不让他进门,怪不得见了活人还要丧葬继续,怪不得不许他露面。
一个个的,生怕他“复活”,丢了到嘴的功名利禄!
自己的葬礼,原是别人的分赃盛宴。
恶寒从脚底涌上心口,爬到齿缝里,沈凌嚣打了个深深的寒颤。
五弟沈丘染拽了堂屋门不开,急切下用斧头砍开了锁。
全家靠三哥之死转运,沈丘染更是封了皇家侍卫,他受之有愧:“三哥,我去跟爹讲,我不要封赏!我要你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活着!”
“好兄弟,不关你的事。”沈凌嚣拍拍沈丘染胳膊,黯淡地走到院内,站在为自己打的棺材前。
上等木料,盛着死人。想当初,他在沈府的床板断了,也不见人有功夫有木料去修。
死尸竟比活人待遇高,真是诸多讽刺。
兄弟们如狼似虎争夺着,待遇参差不齐,但都是父亲的亲儿子,他一定还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沈凌嚣轻声提醒:“爹,就算我为沈家牺牲,总得查明暗杀我的凶手是谁?棺材里的死人怎么来的?怎么认定的是我?”
太监大惊:“三少还活着?沈家以死诈功?”
沈万湖慌忙解释,商队遭遇埋伏后,沈凌嚣失踪,幸存成员就近搜救,找到“沈凌嚣尸首”。
尸首从西北运到京城,辗转颠簸,已糜烂不堪,只能靠随身玉佩粗辨,并非有意欺诈皇上。
沈凌嚣虽伤心欲绝,依旧残存对沈万湖的最后一丝尊重,“爹,既然我回来了,那就撤了丧葬队吧。”
沈戚风跳出来阻拦:“不能撤!死者确实是我三弟,面前的这是个疯子,胡言乱语!”
太监脸一沉,嗓音尖锐:“沈大人,今天没有个说法,咱家可交不了差哇。”
沈凌嚣期期望着父亲,祈求他能站在自己这边。
沈万湖抬手一挥,丧葬队摔了灵,硬是下了葬。
世上再无沈凌嚣。
全家都松了口气,功名利禄保住了。
沈万湖重重打赏了太监,将其从正门送走,满面红光回来。
本吹丧曲的乐队,陡然吹起欢快的调子,阖家上下披麻戴孝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沈万湖冲着棺材仰面大笑,场面诡异到丧心病狂。
沈凌嚣凄楚的眸光渐渐冷凝结冰,寒光如刺扫视过一个又一个曾经的亲人。
所有人都无视沈凌嚣的存在,只当他是个看不见的鬼魂。
“鬼魂”周身泛起杀气,目露凶光,走进堂屋供桌前翻找族谱。
沈戚风追进来,急赤白咧:“你要干嘛,老三?”
“注意措辞,沈凌嚣不在了,我姓姜,不入你家排行。”
沈戚风紧急呼喝:“爹,老三来找姜家药房地契了!”
“鬼魂”当即拔了剑,搁在沈戚风脖子上,翻脸无情:“姜家药房是我外祖母的心血,地契怎么会在沈家?”
沈万湖在外听见,跑进屋里阻止:“康凌郡有来报丧的,你外祖二老和你同一天遇害。京城的药房无人看管,我已找人接手。”
外祖他们真遭了毒手!而沈万湖对岳父岳母的死亡宣告轻描淡写,不含人情,只在乎财产。
忽风乍起,卷的纸钱漫天飞舞,天地混沌,一声闷雷隆隆劈过,乾坤扭转,沈凌嚣亡故,姜凌嚣降生,他拖着剑,剑头划过青砖,“吱——”的刻出条笔直的白印子,一直杀向沈万湖父子。
父子二人连连后退到院子里,沈戚风拼命呼喝家兵:“有人冒充三爷,妄图栽赃咱们沈家一个欺君之罪,来人!”
家兵轰隆隆赶来,凶神恶煞,持刀对准姜凌嚣:“放下凶器,否则刀不长眼!”
“咻、咻”两只飞镖刺来,两个家兵瞬间倒在血泊。
环顾四周,却不见凶手踪迹。
沈戚风惊恐:“谁在撒野?”
“砰”,大门被踢飞的人撞开,姜家药房大掌柜摔在地上,口鼻流血,嚎叫不止:“沈大人,这老头抢了药房的印和钥匙!又来抢地契!”
随后进门一个老头,中等个子,须发半白,后背微躬,三角小眼不正眼瞧人,叼着根牙签,像个游手好闲的老大爷,不像个练家子。
老头看向姜凌嚣,恭敬:“少东家,老夫耿正,来迟了您别见怪。”
姜凌嚣从未听说过耿正其人,也不知其来路,难辨敌友,但他昂首挺胸,颇有威严:“怪不怪,要看你表现。”
沈戚风没瞧得起老头:“给我宰了这狗娘养的老不死!”
家兵头子立刻举刀刺向耿正。
耿正懒懒地拔出叼着的牙签,手指隔空一弹。
“啊——”沈戚风尖叫着捂住耳朵,牙签刺穿耳垂,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刀尖刺向耿正心口刹那,“啪”的一巴掌,刀掉地,家兵头子嘴里飞出几十颗牙齿,鲜血喷满白色丧幡。
耿正收手,交握在腹部,神态淡然得像动手的不是他,而是一直在旁看戏。
此人确实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练家子,是伪装成普通老头的绝顶高手。
家兵头子张嘴哭泣,血嘴里竟是一颗牙都没有了,十几名家兵见势不妙,怯懦撤退。
姜凌嚣鼻子喷出一声冷气,青云靴踏到地砖,一步、一步发出果断而阴沉的踩踏声。
他从前过于温和斯文,似乎人人可欺,现在周身气息仿佛长满了无数黑色的触手,张牙舞爪地朝人脖子上扼来,越靠近,越让人窒息。
沈氏兄弟们逐渐畏缩挤在一起,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
姜凌嚣睥睨着曾经的手足,下令:“此刻起,如果你们再想说话,先问耿正‘我可以说话吗’,如果我点头,耿正会转告可以,你们便可以张开这张稍不留神就会挨扇的嘴了。”
沈氏兄弟看看家兵头子瘪下去的嘴,大气不敢喘。最能叫嚣的沈戚风,更是死死咬住嘴唇。
姜凌嚣又转向沈万湖,眼神沉沉落在他头顶:“地契。”
沈万湖受不了孝子忤逆,诅咒:“男人要时刻谨记,万不可调子起高了,否则唱不上去,将自己沦为可耻的笑柄。”
姜凌嚣挑眉狞笑一声,纸元宝堆成的山轰然倒塌,将沈万湖埋没。
沈戚风吓了一跳:“鬼神显灵,遭报应了?”
耿正射出的牙签穿透了飞鸟,鸟像个大弹子击落纸山,因手速过快,只有沈丘染看了个真切。
“爹!”沈氏兄弟七手八脚扒拉成堆的纸元宝,像挖坟。
姜凌嚣轻轻勾了下手指,沈戚风颠颠跑到耿正身边:“我能说话吗?”
耿正朝姜凌嚣做个询问的表情,然后懒懒回沈戚风:“可以。”
沈戚风对着姜凌嚣笑脸谄媚:“三爷您吩咐。”
“族谱。”
“是!”沈戚风跑得比狗快,不光拿来了族谱,还从沈万湖房里偷来药房地契,双手奉上。
姜凌嚣食指绕了半圈,沈戚风立刻会意,躬起后背,当人肉桌子。
族谱垫在他背后,翻到“沈凌嚣”那一页,姜凌嚣提笔涂黑。
沈戚风哈着腰:“三大爷,您还有何吩咐?”
沈丘染讥讽:“二哥,你改叫沈太岁得了,那玩意儿和你一样没皮没脸。”
“我他娘的改叫沈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合着挨揍的不是你小子。”
父子脸面丢光了,沈万湖恼羞成怒,刚站稳就夺过刀要亲手教训姜凌嚣,以正书香门风。
“老三就欠规矩!我是他哥,叫他三大爷他还怪受用的。”沈戚风见爹又起了势,再次倒戈。
找爹时踩到家兵血泊,脚下打滑,“咚”的一声后脑勺磕地,一动不动。
“爱儿!”沈万湖抱起沈戚风恸哭,一口气没倒过来,伸腿瞪眼,沈氏兄弟匆匆抬走沈万湖,喊找大夫。
闹剧以沈氏父子沦为笑柄终结。
家丁们推着排车前来清理尸体,天黑了没点灯,眼神不济,把沈戚风和死尸摞在了一起,推出大门。
去乱葬岗的一路颠簸异常,把沈戚风颠醒了,他一睁眼,看到身上趴着个死人,吓尿了裤子,鬼哭狼嚎:“姜凌嚣你等着,这事儿可没完!”
夺回了地契,保住了外婆遗留的心血,姜凌嚣心中并不感到痛快。
重振姜家产业,为姜家复仇,前途漫漫,凶多吉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