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边的天然呆

　　老宅的木质楼梯总在阴雨天发出格外沉闷的吱呀声，像谁在暗处叹气。阎罗修靠在阁楼门框上，看着虞自然蹲在地板上修补那卷唐代佛经，指尖沾着的金箔碎屑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星。
　　“愚蠢的凡人。”他低声骂了句，视线却没离开她认真的侧脸。窗棂外飘着细雨，把石榴树的影子打在她身上，明明是活生生的人，落在地上的轮廓却淡得像层雾——这是他第三次确认，这女人当真没有影子。
　　虞自然突然抬头，鼻尖沾着点浆糊：“阎先生说什么？”她手里捏着根比发丝还细的竹纤维，正小心翼翼地填补经文上虫蛀的破洞，“你看这里，祖父说这种回鹘文的佛经，要用掺了松烟墨的糨糊才能粘牢。”
　　阎罗修皱眉别过脸。他当然认得这文字，冥界卷宗里藏着不少上古文书，比这残破佛经古老百倍。可此刻看着她指尖灵活地穿引纤维，竟觉得那些扭曲的符号都染上了点暖意，不像冥界典籍那般终年浸在阴气里，冷得刺骨。
　　“谁关心你那破纸。”他踢了踢脚边的樟木箱，里面装着虞自然祖父留下的修复工具，铜制的镊子上还刻着极小的“虞”字，“昨天漏去癸卯年的三个鬼魂，至今卡在阴阳缝里，再拖下去就要变成地缚灵。”
　　虞自然“呀”了一声，手里的竹纤维啪嗒掉在纸上：“都怪我太着急补往生簿……”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我把看不太懂的字都记下来了，阎先生能不能帮我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他们的去向。”
　　笔记本的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其中一页画着个潦草的狼头，旁边标着“阎先生本体？”。阎罗修的耳尖腾地泛起红，伸手抢过笔记本就往袖里塞，却被虞自然按住手腕——她的指尖温热，带着松烟墨的淡香，烫得他像被冥界的业火燎了下。
　　“那是我的笔记……”
　　“亵渎冥界之物，该罚。”他板着脸把笔记本揣进怀里，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瓷瓶，里面装着的金箔撒了满地，像碎掉的阳光。他僵在原地，看着虞自然蹲下去一片一片捡，发尾扫过他的靴面，突然觉得这百年未曾打扫过的阁楼，竟比他那空旷的阎罗殿还要逼仄。
　　入夜时雨还没停。虞自然接到古籍馆的电话，说那卷明代的《永乐大典》残本突然出现虫蛀，让她连夜过去处理。她背着工具箱出门时，阎罗修正坐在门槛上磨他那柄锁链，乌黑的链环在他掌心泛着冷光。
　　“阎先生要一起吗？古籍馆的夜班师傅做的面超好吃。”虞自然晃了晃手里的雨伞，伞面上印着褪色的石榴花。
　　阎罗修把锁链缠回腰间，白玉锁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谁要吃凡间的垃圾。”话虽如此，当虞自然撑着伞走进雨幕时，他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像道玄色的影子贴在墙根。
　　古籍馆在老城区的深处，整条街都是青石板路，雨打在上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快到巷口时，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晃了出来，花衬衫领口敞着，眼神黏在虞自然身上像蛛网。
　　“小姑娘这么晚还出门啊？”黄毛混混吹了声口哨，伸手就要去摸她的头发。虞自然下意识后退，后背撞到湿漉漉的砖墙，工具箱“哐当”掉在地上，铜镊子滚到混混脚边。
　　她攥着衣角往后缩，脑子里还在想那卷《永乐大典》的虫洞该用什么药水处理，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直到手腕被狠狠抓住，粗糙的掌心磨得她生疼，才后知后觉地想喊救命。
　　就在这时，巷口的灯笼突然滋啦一声灭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石板路漫过来，比腊月的冰窖还要冷。黄毛混混的手僵在半空，突然看见自己的手腕上爬满了青黑色的纹路，像被无数细蛇缠住。他嗷地惨叫出声，松开手去挠，却越挠越痒，低头时发现袖口钻出几只惨白的手骨，正往他胳膊里钻。
　　“鬼！有鬼啊！”
　　三个男人连滚带爬地往巷外跑，有个胖子慌不择路撞在石墩上，额头淌着血也顾不上擦。虞自然眨眨眼，刚想说“你们cosplay的道具好逼真”，就看见眼前的青石板上结了层薄冰，冰面里映出无数扭曲的黑影，正随着那几人的惨叫慢慢消散。
　　“奇怪。”她弯腰捡工具箱，没发现头顶的屋檐下，阎罗修正收回泛着黑气的指尖。他的白玉锁微微发烫，刚才那一下几乎放出了半成阴气，足够让那几个凡人做半年的噩梦。
　　“发什么呆？”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玄色衣袍上沾着雨珠，像没干透的墨，“再不去，你的破书就要被虫子蛀光了。”
　　虞自然“哦”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阎先生，你刚才看到那些黑影了吗？好像《聊斋》里写的……”
　　“蠢货。”他打断她的话，快步超过她往前走，“那是路灯坏了的影子。”耳根却在夜色里悄悄泛红——刚才情急之下，他差点让那些黑影显露出獠牙，若是被这女人看到，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古籍馆的夜班师傅是个秃顶老头，见虞自然带了“朋友”来，热情地煮了两大碗阳春面。阎罗修本想拒绝，却被那飘在空气中的葱花香气勾得喉结动了动。他看着虞自然捧着碗小口吃面，鼻尖沾着点汤汁，突然想起冥界的忘川河畔，那些孤魂总说人间的食物带着“生气”，他以前不懂，此刻看着她碗里蒸腾的热气，竟觉得那气是暖的，像能焐热他万年不化的寒冰。
　　“阎先生不吃吗？”虞自然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给他，“师傅说吃了热乎的，下雨天就不冷了。”
　　他盯着碗里颤巍巍的蛋黄，突然觉得这凡间的食物比天界的琼浆玉液还要烫手。指尖碰到瓷碗的瞬间，阴气不小心溢出来，蛋清瞬间结了层薄霜。虞自然“呀”了一声，他慌忙收回手，却听见她笑着说：“阎先生的手好凉，是不是穿太少了？”
　　她脱下自己的针织外套递过来，米白色的衣料上还沾着金箔碎屑。阎罗修僵在原地，外套上的暖意透过空气渗过来，像细小的火苗舔着他的皮肤。他活了万年，见过三界的奇珍异宝，却第一次觉得，一件带着汗味的凡人衣物，竟比他那身刀枪不入的玄色战衣还要珍贵。
　　后半夜虞自然修复完古籍时，发现阎罗修靠在书架上睡着了。他大概是维持人形太久，领口露出点黑色的鬃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想起白天在笔记本上画的狼头，忍不住伸手想去碰，指尖刚要碰到那柔软的绒毛，就被他猛地攥住手腕。
　　“放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墨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里亮得惊人，像蓄着寒潭。
　　虞自然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离他的喉结只有半寸。她慌忙缩回手，手背却不小心擦过他腰间的白玉锁，那玉瞬间烫得像块烙铁，烫得她差点跳起来。
　　“这玉好烫。”她揉着手指，没注意到阎罗修的脸色瞬间变了——这白玉锁封印着他最凶戾的戾气，寻常鬼魂碰一下就会魂飞魄散，这女人竟只是觉得烫。
　　他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往外走，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几步：“回去了。”
　　雨还在下，青石板路上的冰早就化了。虞自然被他拽着往前走，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时清晰了些，像水墨画被晕开了一点点。而旁边的阎罗修，玄色的衣袍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却在靠近她时，像水遇热般慢慢蒸腾，最后变得和她一样，淡得几乎看不见。
　　“阎先生，你的影子……”
　　“冥界没有影子。”他打断她，却悄悄松了松力道，任由她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雨丝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却盖不住那点从她指尖传来的暖意，像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万年孤寂的心底，快要发芽了。
　　快到老宅时，虞自然突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颗用糖纸包着的薄荷糖：“这个给你。”糖纸在路灯下闪着光，“师傅说吃点甜的，做噩梦也会变成好梦。”
　　阎罗修盯着那颗糖，想起刚才那几个混混惊恐的脸，突然觉得这凡间的噩梦，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接过糖塞进袖袋，指尖触到那本被他没收的笔记本，封面上的狼头被雨水打湿了点，倒像是在笑。
　　他低头看着虞自然被雨淋湿的发梢，突然用阴气凝出把伞，悬在她头顶：“蠢货，别淋感冒了，耽误我纠错。”
　　虞自然笑着抬头，看见那把透明的伞正随着她的步伐移动，伞沿还挂着细碎的冰珠，在路灯下像串星星。她没注意到，阎罗修站在雨里，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袍，玄色的长发贴在颈间，露出的锁骨处，有团极淡的金色印记，像被谁的指尖轻轻烫过，正在慢慢变深。
　　那是她白天修补佛经时，不小心蹭上去的金箔碎屑，沾在他的皮肤上，竟没有被阴气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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